雷远想了想,向周虎问道:“我记得,秭归县的县长是文硕?”
周虎主要负责的是雷氏宗族内部各项事务,但他擅于强记,对各地长吏名录也很熟悉,当下躬身道:“是。这位秭归长,还是……还是雷府君选定的。”
去年头上,由秭归到夷陵的这块区域,控制在以甘宁、李异、沈弥为首的益州流人手里。刘季玉曾派遣李严为秭归县令,试图乱中取利控制这一区域,结果被雷远所阻,被迫折返。
此后雷远向玄德公推举秭归大族文氏子弟文硕暂行秭归长之职。
严格说来,此举不合三互法的籍贯回避要求,文硕其人也未见什么特殊的才名。但这是为了尽快安定地方的选择,荆州各地也有类似成例,因此玄德公很快加以认可。
说起来,秭归文氏本代的两位当家人,一名为布,一名为硕,合起来便是钱财丰盛的意思,倒也名如其人。
雷远又问:“他不担心算民么?算赋怎么办?”
这话刚问出口,他自己摇了摇头。
按照制度,每年八月各地要算民,也就是普查人口。普查过以后,再按照普查结果,向年十五以上的男女征收算赋,金额以每人每年一百二十钱为基准。
算民这件事,几乎是政府对地方官员最重要的考核,每次算民,中央政府会派遣专人至州郡监督,而郡府也会分遣大吏监察,若治下户口增加、人民安居乐业,则官员受奖、提升;反之,则官员受惩罚。
秭归地广人稀,编户齐民总数不过两千户,其中竟有近千人遭受徒刑的惩罚、上千人受大姓凌迫驱使,还有数十人无辜被杀。这种情形放在早年间,地方官已经够得上殊死的严惩。
然而,办事的是文氏,地方主官也是文氏,想要欺瞒掩饰或许真不太难。莫说纸面上的簿册调整,便是算赋的数字,也不是没有……
年轻人的怒喊声打断了雷远的思忖:
“我们都交了算赋!哪怕被当作奴隶驱使,我们还得交算赋!”年轻人厉声道:“宜都郡的官员和文氏狼狈为奸,勒令全县的百姓照旧缴纳算赋!”
他怒骂着,眼睛瞪得几乎要爆裂,牙关咬得格格作响,每个字几乎都从牙缝间挤出来:“家中的男丁都被罚作苦役,父母、妻子、儿女都挣扎着活命,可我们还得缴纳算赋!……哪怕是死人,哪怕是那些被文氏、邓氏折磨致死的人,名字都还在簿册上,还免不了那一百二十钱!”
做到这种地步,真是敲骨吸髓,不给百姓留一丁点活路了。
雷远记得东方有贤人曾曰:翻开历史一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他又记得西方有贤人曰: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流淌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这两句话赫然在此地重合了起来,形成了某种怪诞凶恶的形象,令雷远浑身发冷。
“住嘴!住嘴!你想死吗?”此时被扈从们拦开的豪奴向那年轻人大喊威吓。
这种恐吓反而激起了其他多名民伕的愤怒。他们纷纷道:“这些都是真的!袁先生没有乱讲!”
那名挥鞭的壮汉眼看局面有些尴尬,向雷远干笑了两声:“我秭归文氏也是传承数百年的大族,与宜都郡中的大吏,与荆州牧府中的官员都有往来,深悉法度,断不会犯法触纪。足下既是雷氏宗族中人,想必知道……”
这便是向雷远宣扬自家势力了。已经知道眼前的乃是庐江雷氏子弟,还敢这么说话。这底气之充足、自信之强烈真不一般。
李贞冷哼一声:“闭嘴。你也配用足下二字?”
雷远懒得纠结这些细节,他冷冷地瞥了那豪奴一眼。那壮汉气息一滞,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
雷远又问周虎:“负责监察秭归县算民事务的是谁?”
“……是比曹掾向充。”
雷远颔首。
他转向那年轻人,和气地问道:“足下姓袁?不知该如何称呼?”
“我名袁宁,字君器,秭归县中一书生罢了。”年轻人道。
“袁先生,你说的这些,宜都太守雷远都会知道,你只管放心。另外,今日我恰好与庐江雷氏的大管事周先生同行。便是这位了……”雷远招手让周虎走近:“便请周先生陪你去夷道城走一趟,不必进入郡府,直接见一见督邮郭辅。稍晚数日,我一定给你个交待,可好?”
说到这里,他已经顾不得掩饰身份,几乎摆明车马了。
袁宁两眼一亮:“果然会有个交待?”
雷远重重点头:“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