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京师风向急转。
司礼监大太监张宏跪在仁寿宫前,已经几天了,这几日来,日日早朝,议的全是这个,往往下面臣子一开口,万历不用猜,肯定是御史弹劾郑国舅的。
若非那郑国舅幸进,霍乱朝纲,如张公公活菩萨一般的,又怎么会如此呢?故此清流们就跟往热腾腾锅里面下的饺子一般,扑腾扑腾地,也不管水深水浅,就那么无怨无悔地往里头跳。
加之许国许阁老一系也往里头搅,却是把水搅得浑浊不堪,万历头大如斗。
可愈是这般,万历愈是生气,对张宏,那是格外地生气,后世说大明[权阉祸国],虽然颇不公允,但是却也可以从侧面说明一点,有明一朝,只要说家国大事,你就无法饶过太监这个话题,几乎每一个大明的皇帝,身边总有那么几个奢遮的太监,皇帝们对这些太监用起来大抵也颇为放心放手,甚至有太监的家人封爵的,譬如英宗时候的太监曹吉祥,其侄子就被封了伯爵。
总之,你若说太监全是坏的,那只能说你史没读得通,可若说太监是好的,那又似乎是笑话,人性总是复杂的,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明朝皇帝对太监们大抵视如家人一般,当然,这个家人,是大明人看待问题的那个家人,譬如几代的家生子这般的,这种比较畸形的感情不太好理解,那就有点像是养一条狗,但是你不得不承认,有时候狗比人更忠心,有那爱狗的,狗死了比娘老子死了还要伤心的,自然,也有不听话的狗反噬主人的……
故此万历对张宏真是气到了骨子眼里头去了,你张宏也是历三帝的老人了,朕待你不薄啊!冯大伴(冯保)那会子,你对朕多有照顾,朕是心中清楚的,朕把冯大伴发配到孝陵种菜,立马儿就让你做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平日对你多有优容,你就如此对待朕?
张宏这一跪,尤其这还是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这,简直是当众抽他朱翊钧的脸,他能不怄气么!脑壳子都气得一胀一胀的。
可愈是这般,他偏生愈发执拗起来,朕自问亲政以来,兢兢业业,不曾有半点懈怠,朕哪里错了?连武宗皇帝那般恬戏的,你们这些臣工们不也容了?怎么轮到朕,就容不下了?
总之,他便如乖官所料的那般,叛逆期来得比较晚,故此,朝堂上越是闹腾,他越发不肯遂了这些大臣们的意。
不过,他是那种蔫坏型的个性,说白了,从小到大被张居正和李太后压着,已经压抑习惯了,故此就是,你说,我听,但我听完了,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你们越是说,我越就这个样子。
他若不是这个性格,又怎么会把[留中不发]玩得炉火纯青,后面那些皇帝这一手,几乎全是跟他学的,反正,你们上折子说我也好,骂我也罢!我也不廷杖你们,我唾面自干,我就不搭理你们。
故此朝堂上固然天天吵,可吵完了,朱翊钧拍拍屁股,从龙椅上头下去,全当没听见了。
早朝历来规矩是只议三件事儿,所以说这早朝是文山会海的官样文章,抵不得半点儿屁事呢!堂堂帝国,衮衮诸公,每天就为了十五岁的郑国舅,吵个不停,像是死伤数千,十数万人无家可归的事儿,这些人根本不问,总之,你做了多少好事,不抵你做了一件错事,就要死死咬定这一口不松开。
后世史家说明季,往往都要加上一句,朱明不亡,是无天理,真真一点儿都没冤枉,满朝文武,做事的没几个,全是卖嘴的,越是道德君子,越是这样的货色。
这么吵来吵去,万历甚至生出一种看戏的心态来了,每天在龙椅上看着下面一帮子人大喊臣如何如何,他自顾自就把南戏班子里头的场面往这上头套,一来二去,竟觉得满朝臣工,似乎和南戏班子的那些戏子们也没多大差别……
只是,事情终究是急转直下,张宏在仁寿宫门口挨到第七天的时候,死了。
这一下,连原本做面糊和事老的首辅申时行,都不得不说话了,张宏和他搭伴也差不多两年了,对内阁几乎从无刁难,满朝交口称赞,这时候张宏死了,他若不说话,这个首辅,只怕要做得不太稳当了。
而次辅王锡爵,虽然在搞倒搞臭高启愚上头跟郑国舅是一个目标,但两人终究不是一路人,说白了执政理念相差太大,政治容不得脉脉温情,连父子都反目譬如蔡京父子两个,何况是姑爷和泰山呢!再则说了,乖官也从不承认自己是王锡爵家的姑爷,开什么玩笑,我是抢了你们家闺女,可没说要做你家姑爷。
故此王锡爵一声不吭,心说,小子,总要叫你尝尝这里头的关系厉害,你才晓得,朝中有人好做官,若不然,皇帝是你的靠山也没用。
他终究还是想名正言顺地收了郑国蕃做老王家的姑爷,这么一来,他才能有把握去窥一窥首辅,他心里头总是盘算:有了这小子的银山和他赚钱的本事,再有老夫的手段,老夫何愁不是再一个张江陵?自然,张江陵欺凌少帝太过,这点却为老夫不取,要以之为戒。
这时候申首辅一开口,万历就有点儿招架不住了,他想求助另外一个刚提拔进内阁的老师沈鲤,可沈鲤跟申时行极为不对付,他甫入内阁,根本还没矗立起权威来。
申时行眼睛很毒辣,顿时就主意到了上头万历瞟往沈鲤的目光,他微微转首看了看沈鲤,心中冷笑,这蓝面贼(历史上申时行去职,沈鲤和沈一贯同入内阁,申时行便写信给沈一贯,上头就写:蓝面贼来矣,盾备之!可想而知两人积怨颇深。)……不过他要做出首辅气度来,自然不肯冷了脸,外表却是瞧不出半点儿端倪。
沈鲤是被万历点名进了内阁而非朝臣廷推出来进内阁的,他自然要给皇帝几分颜面,当然,明朝的阁臣们,再怎么给皇帝颜面,那也是有限的,即便是申时行这位万历的老师,也有封驳皇帝旨意的时候,也就是皇帝写一道诏书到内阁,内阁一瞧,这个我们不认可,又把诏书一封,原样儿退回去,你皇帝要非得按照诏书来做,对不起,那这个叫做[矫诏],只要是文臣,大抵是不买账的。
只不过,沈鲤说好话也有限,一来限于他在内阁的资历比较浅,二来,他跟内廷太监们勾连颇深,也不太肯为了郑国舅的事儿太得罪内臣,要知道张宏自冯保之后,可是内廷太监们的头一块牌子,老祖宗,而沈鲤又做了内书房十数年的老师,也就是教太监们读圣贤书处理政事的,说实话他身上内廷的烙印很深,又如何可能为了保郑国舅下死力气呢?
至于许国和王家屏,那更是想也不要想了,许阁老巴不得一棍子把郑国舅给撂翻了,王家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正如王锡爵所料那般,总要叫那小子知道朝中有人才好做官,郑国蕃终究是崛起太速,根基不稳,像是董其昌,在这种大佬角力的场面里头,起的作用就有限了,他又如何扳得过申时行的手腕子?
万历脸上挂不住,气冲冲退了朝,跑去和陈太后诉苦,陈太后也是吃了一只死苍蝇一般腻味恶心,要知道张宏可是跪死在她的仁寿宫门口的,这岂能不恶心她?
她虽然是皇太后,可心机手腕,都要差着李太后一截,虽然这次力挺郑国蕃,那也是被逼不得已了,世人皆知慈圣李太后而不知道她仁圣陈太后,这才无可奈何出面,实际上她虽然贵为太后,可到底就是个没野心的女子,顶多,雍容华贵了些,如此而已。
陈太后也没什么好法子,这时候,还是陈惜微说话了,何不让国舅暂避一时?国舅一离开京师,那些朝鲜士子们必定就要继续和内阁闹腾,到时候,内阁便该头疼了。
说白了,终究这个根子还是在商税上头,内阁若不准朝鲜开商税,那么,就必须出兵朝鲜,问题来了,出兵是要花银子的,这个钱,谁来出?
朝鲜那地儿,是个人都知道,老早是高句丽的地盘,隋唐几代帝王在这上头靡费无数,隋朝更是因此亡了国的,虽然说大明人很自信,可是有一点,你既然往那么远的地方出兵,这银子,人吃马嚼,那是一丝也不能少的。
户部有银子么?有,可是户部也刚宽裕了没多久,而且这时候正是两河大工最关键的时候,花的银子如流水一般,治理河道,那是历朝历代都极为重视的,你要说为了出兵朝鲜,连自家的黄河都不治了,那根本说不过去。
况且,这里头还有个关节所在,要知道,海运那边给户部缴纳了上百万两的银子,这海运如今是谁的买卖?郑国舅的,他若一停缴纳这银子,户部立马儿就要哭穷。
陈惜微这话一说,陈太后和万历都是眼前一亮,是啊!东方不亮西方亮嘛!何必非得跟群臣计较这个?
说到此处,陈惜微脸上微微一红,就从贴身衣裳内摸出一份单子来,讷讷道:“国舅说这两日不便进宫给太后您老人家请安,本来想请太后出宫悠游散心,又怕群臣悠悠之口,就给太后您孝敬了二十万两银子,说是给您修个宫殿。”
陈太后顿时就欢喜,这倒不是说太后就这么喜欢银子,而是这仁寿宫前死了张宏,陈太后怎么想都怎么觉得腻味,虽然说,宫中这么多年下来,冤魂多了去了,可到底张宏就死在跟前,故此乖官孝敬二十万说是给太后修个宫殿荣养,太后自然就喜欢,觉得这还是真是孝顺懂事体贴,小棉袄,说不出的好。
“还是这孩子懂事,你说说,怎么外头那些人就非得跟他过不去呢!”太后虽然没野心,但不代表她笨,也瞧出自家侄女有些不对劲儿,但是这话不好当面说,只好装着瞧不见。
万历寻思了下,觉得这也无不可,不过,还是去跟若彤说说为妙,若不然,要把她气着了,可就不好了。
当下他匆匆离去,陈太后这才有空去仔细询问陈惜微。
“你给哀家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陈太后到底多年的皇后、太后做下来,这气度当真端起来,还是很有些威严的。
这里头有个缘故,盖因为,一开始,她是打着把陈惜微给万历的主意的,至于陈惜微大着万历几岁,那怕什么,市井间俗话说:
女大一,穿锦衣。
女大二,生进儿。
女大三,抱金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