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也没料到,国舅爷进京是如此之嚣张跋扈,如此之大场面,一万九州兵,一水儿明军标配大红色胖袄战袍,带着坠有红缨子的深色铁盔,有细心的人甚至发现,铁盔居然有蚀刻的阴花花纹,虽说并不繁复,可对于一个小兵来说,依然是太奢侈华贵了,按说,这样儿的铁盔,怎么也得把总才能有罢!
大明开国初,把总都有勋臣或者外戚来担任,两百多年下来,把总地位越来越低,但怎么都是麾下有战兵四百多的军官,带这样的铁盔,无可厚非,可这支军队居然人人佩戴,国舅爷的奢侈,真真可见一斑。
实际上,这些全都出自工部的机器制造局,笑乐掉的是工部尚书李幼滋,这个张居正的同乡,按说早应该下台了,但是老张吃春药挂掉的时候,他正在主持两河大工,而治水专家潘季驯副之,在古代治理黄河是一项浩大也紧要的事儿,大凡读过书的,更是知道一个道理,临阵换将,这是智者所不取,故此李幼滋在老张死后虽然立马儿告病,不过朝廷并没批准。
当然,凡事都有两说,朝廷挽留是一回事,但你自己自觉不自觉,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惯例,这时候,茶壶、酒壶、尿壶三壶随身绰号[李三壶]的李幼滋应该很识趣地再次上书,朝廷挽留不得,这样双方才体面。
可是,李三壶并没有如历史上那般乖乖地再次上书离职,而是一转身,华丽地抱住了德妃娘娘的大腿,虽然此事似乎很有些掉身价,可实际上,上位者谁又愿意就那么下台呢?正如禅宗祖师们所说,且道非想非非想天几人退位……所以,他非但没滚蛋,还顺利地加了太子太保的头衔。
国舅爷便给了很多机会给李幼滋,像是兵仗袍服什么的,国舅爷就从工部走程序了,还给银子,李幼滋那可真谓是春风得意,所谓投桃报李,像是国舅爷得用的静大香头,如今就领的是工部的差事,虽然说静大香头不稀罕工部那点薪水银子,可到底是一个官身,也可以给父母加诰命,给老婆挣诰命,这个,可是再多银子也买不来的。
朝廷六部首推吏部,俗称天官,惯例,吏户礼兵刑工,工部历来是六部垫底的,可这也要看,像是嘉靖年,严世蕃在工部的时候,人称小宰相,李幼滋倒是想尝尝那滋味,可不管是郑妃还是国舅,想必对收个绰号李三壶的老头子做干儿子不感兴趣的,既便如此,工部在朝廷一时间实力大涨,说话都硬气三分,无它,有银子啊!
总之,工部如今可谓是贵妃娘娘的一亩三分地,乖官自然要多加照顾,何况李三壶虽然私德似乎有点缺陷,可在治理黄河上头的确尽心尽力,说实话,比那些只会卖嘴的清流,却是要强上许多的。
因为这个,将作监很是油水,许多大匠们也都念着贵妃娘娘和国舅爷的好儿,要知道,这年月匠人身份还不如农民,几同贱民,国舅爷一下子给他们如此好的待遇和地位,那能不卖力气么!
任何东西,一旦批量生产,成本总是会大大降低的,流水线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东西,甚至不需要乖官去提点,大匠们为了念国舅爷的好儿,都使劲儿去琢磨怎么更加好地给国舅爷办事,像是铁盔这种东西,那是要拿去给将士们戴的,将士们要在塞外和鞑子拼命的。
这道理,以前大匠们也明白,可明白是一回事,自身待遇上不去,再明白也没用,好比乞丐说我忧国忧民,有甚用处,如今大匠们银子拿得足足的,自然就要拼命动脑筋了。
他们认为要给国舅爷最好的,自然就要做到最好,蚀刻听起来很麻烦,可一旦流水线几万个几万个地做,却也没想象中的那么麻烦,乖官在塞外收到那批兵仗袍服的时候甚至有些哭笑不得,这就好比同时期的欧洲米兰盔甲,大抵是钣金工艺,一个工匠三个月就做好了,骑士穿上就能出去打仗,而且价格很适中,譬如赫赫有名的圣女贞德,就是穿着意大利米兰的工匠做的盔甲带领一群法国泥腿子把英国佬赶走的。
可大匠们做的,显然就更像是马克西米里安式的盔甲,这位绰号[最后的骑士]的皇帝,一生都钟爱各种精美的盔甲,相对于米兰式盔甲,马克西米里安式样的盔甲更加适合做礼仪甲,而不是真的穿着上战场。
大匠们做的蚀刻头盔,单独来看,因为大量使用学徒和流水线生产的缘故,显然匠气十足,不够精美,可是,当几万顶蚀刻头盔被戴在普通小兵的头上,这个震撼效果就出来的,太震撼的,随便拉一个出来就是把总啊!
这听起来不可思议,可是对于大明帝国,对于工部将作监,根本不算个事儿,毕竟这是一个庞大辽阔的帝国,非欧洲那些小国可比,朝廷造刀甲,动不动就是[万口刀][万副甲],上十万也是稀松平常的,这还是大匠们没甚银子地位,有了银子,那更不消说了。
当这些装备精良的九州兵迈着整齐的步子唱着[谕尔兵,仔细听,为子当尽孝,为国当尽忠……自古将相多行伍,休把当兵自看轻……三要好心待百姓,粮饷全靠他们耕,只要兵民成一家,百姓帮忙功自成,四莫奸淫人妇女,哪个不是父母生,尔家也有妻和女,受人欺辱怎能行……]的军歌往北京城城门而来的时候,当真是把人都吓尿了,守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喊赶紧关闭城门。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牛福云第一时间赶到,站在城墙上看着外面黑压压地大军,本来听到消息就出了一身冷汗,这时候亲眼瞧见,背后又是一身冷汗,真可谓汗透重衣,被风一吹,真是拨凉拨凉的,心都冷了。
守城的兵丁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说郑国舅这是不是要造反哇!
这些守城的兵丁大抵是老油子多,城门口人来人往的,见识也大,说造反的却是刚来的新人,被那些老油子拿白眼儿一翻顿时就不太敢说话了。
旁边的马上就啐了他一脸,你见过这样造反的?连武器都没有就空手攻城?
我瞧哇!这是那些清流文臣们把万岁爷和贵妃娘娘欺负惨了,国舅爷这是来给万岁和贵妃撑腰子的。
说这话的一个兵丁已经站了几十年城门,甚至见过土蛮汗围北京,坏就坏在嘴巴大,若不然,早升职了。
不过到底是见多识广,一句话,顿时就说到点子上头了,众人一时间还不大明白,这老油子摆出好为人师的嘴脸,大声就分析给周围人听,众人一听,是这个理儿,民间外甥被欺负了,娘家舅舅还跳出来帮架呢!
满严强,还是你老高明,到底是见识过土蛮汗的。
一众兵丁纷纷拍这老油子的马屁,这老油子洋洋自得,拍着胸口说,我老满一口唾沫吐地上就一个坑,说的话重来就没差池过。
这话一说,自然有人腹诽,你要真这样,朝廷怎么不请你去做阁老,不过这人分析的头头是道,一时间却找不到理由来反驳。
有人自然就有纷争,这些五城兵马司守城门的,也如此。
倒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牛福云远远听了这家伙的话,心中顿时一动。
像是如郑国舅这般外戚领兵的,开国有过,后来几乎绝迹,更别说是带大军入城了,可以说是忌讳之极了。
可是,话也得反过来说,万一,真的如那满老油子说的,郑国舅是来给皇上撑腰的呢?
当今宠爱郑妃,这已经是天下皆知,渐渐形成一股势力,像是今年礼部试出来的状元焦弱侯,替郑贵妃编撰的[闺阁图说]写序,探花董其昌,更据说是郑国舅的斩鸡头拜把子兄弟,有这两个标杆,可以说,这一榜出来的进士,身上通通都打上了郑贵妃的标签。
这也是古代官场常态,同榜进士的同年这种身份,甚至比一般的兄弟还要关系好,当然了,也非绝对,一榜同年中唱对台戏的也有,但相对而言,前者才是正常的,故此官场上常常看见某某御史弹劾某官员,结果牵扯出来一大堆官员。
这牛福云就想,当今才二十出头,不出意外,还有几十年的天下好坐,若是真能巴结上郑国舅,那便是发达了。
前文说过,五城兵马司并不像是人们想象的那么权势显赫,这个衙门的名字听起来威武霸气,似乎让人想到后世的卫戍司令部,可实际上,它只是个六品衙门,更类似于后世的城管,你要真以为三千城管就能横扫天下,那只能说明你的想象力合适去当作家。
那么来说,牛福云想要巴结郑国舅,便也顺理成章了,他唯一要考虑的是,带兵入京,这毕竟是极为忌讳之事,若郑国舅日后被清算,那怎么办?
城外的一万大军排着整齐的队列,把城门堵得严严实实,城内外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无数百姓纷纷指手画脚交头接耳,毕竟,像是这般严谨阵仗的兵丁,用不多见来形容都是轻的,生平仅见才更加合适。
这些九州兵本就慕天朝教化,在单赤霞总兵老爷操练之下,九州岛人野蛮之性渐去,却留下悍勇和忠诚,加之在天朝每天有白米饭可以吃,这在扶桑可是大名的待遇,还得是那种十万石格的大大名,谁不甘心报效?当然了,他们报效的对象是郑茂才老爷。
这些化外岛民,如今俨然便是精锐,你要问他们是哪里人?他们肯定会操着不太流利的大明官话自豪地说自己是大明九州宣慰司使老爷麾下,大明九州宣慰司使何人?立花道雪?非也,是个人都明白,真正的大明九州宣慰司使那是郑国舅。
严谨整齐的东西,总是叫人赞叹的,像是后世阅兵,一个个方阵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观众们总是热血澎湃的,如今这一万人穿着大明的红色战袍,堵在城门口队列严谨纹丝不动,却大唱什么[为子当尽孝,为国当尽忠……好心待百姓,莫奸淫人妇女……]瞧着便和普通兵丁不同,有些有见识的,便低声说,这是戚爷爷的兵才有的威仪,如今戚爷爷去了广东,想必,是那位号称[剑法天下第一]的单总兵老爷麾下的兵,这位单总兵老爷,据说是得的戚爷爷真传……
单赤霞接掌蓟镇不久,名声不显,他如今名气,还托他的剑法名头大,这次又在漠北立了大功,这才被北京百姓知晓。
又有人要问,领头的那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何人,旁边就不屑一顾,你连咱们北京城出来的大名士都不知道?这是大兴郑茂才,就是那个作[人生若只如初见]的。
哦!杀生茂才。
由百姓们的对话,也可见大明民间文贵武贱的思维深入骨髓,乖官做了那么多事情,到底,还是作[人生若只如初见]最让人津津乐道,其次才是在大漠上杀得鞑子人头滚滚,至于海外扶桑,相比较起来,却是不值一提了。
这时候,城墙上牛福云却是咬牙做了决断,有句话叫做[生不得五鼎食,死当五鼎烹],这句话牛福云未必听过,但是道理他却是明白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这个职位,可以说是脏活累活都是他们的,即便如此,他若后台不硬,还未必坐的牢靠。
而他的后台,还真是不太板扎,他祖上也是累军功出身,如今渐渐败落,还是靠着武定侯爷家的关系谋的这个位置,可是,谋了这个差事,情份也就用光了,日后如何还两说,也就是大家都明白五城兵马司脏活累活多,不大愿意来争,若真有人来争,他想必就要滚蛋。
既然如此,何不搏一搏呢!
想到此处,他正要冲城外大喊,话到口边,突然醒悟,此等事情,宣之众人之口,不妥,干脆……一咬牙,他就下了城墙,叫人打开城门。
手下兵丁以为听错了,面面相觑,有个副指挥就低声道:“这个,似乎与规矩不合啊?”
“开城门,出了问题我负责。”牛福云这时候有了决断,正所谓,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做了,就要干脆利落,没有一个主子喜欢别人来投奔还遮遮掩掩的,这又不是唱堂会的婊子,还讲究个矜持小半会儿再脱衣裳。
“好嘞!”那老油子满严强自恃年纪大了,升职无望,也不怕,头一个跳了出来,叫了几个跟自己混得烂熟的,一路小跑过去就开城门,旁边有副指挥还待阻拦,却被牛福云瞪眼,一手按在腰刀上,缓缓就道:“怎么?我这指挥使还不抵你这副指挥?”
他到底是军功家族出来的子弟,虽然败落,底蕴还是有些的,为人处事的一些道理,家中长辈也是时不时教导的。
被他按刀一吓,两个副指挥互相看了看,心中暗暗叫苦,这时候,城门被满严强几个人缓缓打开,两人齐齐一叹,得,这一开门,就是跟牛指挥使一根绳子上头拴的蚂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