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商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若问这个问题,连最迂腐的夫子都不屑回答,世上只有好人和坏人么?你是村头那四十年娶不上媳妇的王二傻子么?居然问出这种问题,读书读到鼻孔里头去了,竖子,速与老夫滚。
我大明官方对商人的定义则是[每窥厚利,若行严禁,动辄勾倭内讧],用白话来说,就是只要有利润,杀头抄家的买卖一样有人干。市井倒是兴起一股商贸浪潮,武宗以来,无数话本中的主人翁从官宦子弟变成了商人子弟便是明证,相比较与朝廷的遮遮掩掩,像是张四维去年的夜遇神人授金事件,不就是为了给自己祖上贴金,掩饰自己家族巨额资产来历不明么!
不管叫好的还是叫骂的,都掩饰不了一个事实,资本,是逐利的,那么,死在逐利的路途上,《论语.述而》曰:求仁而得任,又何怨?
上述这些话,出自一代儒宗颜山农,他在宁波一开讲,天下耸动。
此老名气太大,不管是士林还是市井,他都拥有无可争辩的影响力,甫一到宁波,一头就扑进了人民曰报的先期开创,甚至,当陈继儒和那些文士们还在争议到底用雕版还是活字的时候,颜老头一言而决,活字,无它,求速耳。
作为一个嘉靖年便名动天下的大人物,他一发话,人民曰报就成了活字印刷,活字印刷问世五百多年,但始终不成主流,盖因为活字无书法之妙谛,呆板,士子文人一眼看了便要生厌,这便是当时整个士林对于活字印刷的态度。
但是活字印刷也有巨大的好处,便宜,效率,这却是美仑美央的雕版印刷无法比拟的,颜山农一代儒宗,经常给市井百姓讲学,他的讲学,深入浅出,连老妇女都能听懂,故此,一到宁波,听到陈继儒等人在还争吵与用雕版还是活字,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把一帮名士当孙子一般训了一通,那时候的境况,真是不足与外人道也,然后颜老头当即拍板,活字,其余人等,包括陈继儒,屁都不敢放一个。
老头以极大的热情投入人民曰报的开创工作,甚至首创时栏,要求针砭时政,上至朝堂阁老们,下至市井老无奉养的孤寡,只要有不合理的,便要笔刀针砭,下面一群名士面面相觑,这时候才真的感觉到颜老头和他们之间的距离所在。
这种骂人的活儿,自然最后被陈继儒拔得头筹,还亏得陈继儒欢喜得跟什么似的,这要被董其昌看见了,一准儿要把他拽到旁边痛骂,不过以讽刺措大进士闻名的陈大才子,怕是更要[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迈了。
而便在这时候,海外九州都统使雷神立花浮舟而来,一时间,天下纷扰,商人们如过江之鲫一般就往宁波而来,九州都统使很客气地招待所有的商人,并让他们慢慢选认。
说实话,老瘸子立花道雪的九州都统使旗帜还是在海上的时候仓促挂起来的,原本舰队挂的是立花家袛园守纹,等快到宁波了,这才确切得知九州都统使的名号已经颁布,幸好这旗帜在九州便早早缝制好了,这时候便拿出来挂上。
说白了立花就是来配合唱戏的,唱的是黑脸。
除却浙江布政司本司商人,第一批到达的是闽人,这些闽中商人迫不及待要认领财货,看见了海面上那一船船的生丝、生药、绸缎、瓷器……便有泪流满面之感,这九州都统使真是活菩萨啊!
可是,过了几天,九州都统使便要做金刚怒目了,要拿走货物?可以,不过,得有皇帝陛下的手诏。
此言一出,那些商人们顿时破口大骂,卧槽泥马勒戈壁,一点财货也要皇帝的手诏?你个九州岛的土鳖,疯了罢!以为这儿是你们扶桑呢!给皇室进贡五千贯便能见到天皇,肏!这是大明,别说五千,五万贯拿出来,你瞧皇帝拿不拿眼皮子夹你一下。
可惜,这位九州都统使是个认死理的人,没有皇帝陛下的手诏,对不起,一块木板你都拿不走。
络绎不绝而来的商人们都快疯了,这些商人们中有百万身家譬如闽中梁家那种大商贾派出来的管事,也有指望发财倾家荡产筹集财货往西洋而去偏生倒了血霉的小商人,在说理说不通的情况下,商人们急红了眼,准备动手抢,结果九州都统使眼睛眨也不眨,当即命令手下火铳几个排射,杀了一批哄抢的,顿时把其余人等吓住了,这才想起来,这位可是刚刚和小吕宋作战打败大吕宋的牛人。
硬的来不了,那就来软的,于是,大批的女眷和孩童被纠集起来,每天都在宁波码头哭闹,跳海的都有几个,可是,那位九州都统使似乎铁石心肠,任凭别人怎么折腾,死活不开口,只有一句话,要货,拿皇帝手诏。
这不是为难人么,皇帝手诏那么好拿的么?即便是闽中梁家那种豪商,也不可能拿到皇帝的手诏,这跟钱财多少压根儿没关系,而是大明的皇帝根本不可能办这事儿。
可以说,这段时间,宁波是闹翻了天,每天都有当地人在码头看热闹,对比了别人,宁波人自己想想,就觉得自从沈府尊上任以来,咱宁波府不错啊!虽然老天爷不开眼,春夏之际干旱,十数年未有,可是,府衙加大了收拢灯芯草的价格,并且又出台粮米补贴,这粮米补贴不稀奇,民间自发搞粮米补贴很多年了,数家集合起来,一家专门种粮食,其余人家种灯芯草,每家都补贴一点钱给那种粮食的,到时候纳粮了,代替大家缴纳粮食。
但是,府衙出台粮米补贴,这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只要种粮食的,宁波府补贴每家每户一季一贯钱,看清楚了,是一季一贯钱,江南大多数地区一年三熟或者两年五熟,差些的也要一年两熟,每户每年白得两三贯,这等好事,上哪儿找去,由此还导致了民间大分家,父子分家,兄弟分家,分出一户来,那就是多拿几贯钱,傻子才不干呢!
这种农民的智慧早早就在乖官的预料之中,给他老师的嘱咐便是一个字,给,我管你们怎么分家,本国舅爷有的是钱,这钱,本国舅给了,自然,这名义上得是宁波府出钱。
当然了,即便是进行了粮米补贴,种粮食的肯定还是没种经济作物的赚钱,但是,这里头有个计较,像是今年收灯芯草事件,那些黑心的商人说不收就不收了,可如果种粮食,除却缴纳了,落下粮食自家吃,府衙补贴的银子便可以过生活,仔细一算下来,天性中喜欢稳定的大明农民们就觉得,还是给朝廷种粮食划算。
大明的农民肚子里头也有一本账的,像是通货膨胀率,大明农民不懂这个词,但是,道理是一样的,像是这些年,粮食价儿一年一变样,再过些年,说不准粮食都要吃不起了,尤其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那些家里头种粮食的和没种粮食的,区别可就大了,种经济作物赚了银子不假,但有时候银子也买不着粮食啊!
以前大家都种灯芯草,人有盲目随大流的习惯,可如今府衙一出台粮米补贴,农民们在家和婆娘扒手指头算了一笔账,最后觉得,种粮食划算,起码不愁吃,若肯吃苦节省,按两年五贯算,二十年便可以得五十贯,这笔钱若再添置一些,便可以在宁波城里买一座靠街的小门脸儿,日后靠吃房租,也不愁下半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