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思南说话的技巧比起他在武学上头的天赋来,那真是差远了,一开口,直接就把乖官撩拨得火冒三丈,恨不得拔剑杀人。
“少爷,俺们家被一伙儿烧成了白地,老爷被打了,小倩姐姐腿都被打断了。”大头见了郑乖官先诉苦,乖官先是一怔,不能罢!老爹现在是国丈,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大头看少爷表情似乎不信,急眼了,添油加醋就把事情大略说了一遍,加上小窦子颔首,小窦子虽然年纪不大,但宫里头熏陶出来的,做事老成,那肯定就是真的了,乖官顿时便如吃了一大口芥末,一股气直冲脑门,差一点连头发都竖了起来。
人都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大道理人人都懂,但真临到自己头上,什么道理都不管用,换谁家被烧了老爹被欺负了,都得急眼。
乓一声,乖官一巴掌拍在旁边的矮几上,这矮几是用来靠手的,面积不大,放本书都要嫌地方小,被他狠狠一巴掌拍下去,顿时散裂。他不顾手掌心火辣辣疼,指着大头就骂道:“你个笨蛋,家都被人烧了,被人欺到头上来了,你怎么不去找那些闹事的人,打断他们的狗腿……”
所谓此一时彼一时,甘于住在陋巷一瓢饮自得其乐的只有颜回,夫子自己都做不到这样的修养,更何况乖官如今什么身份?大明的国舅,扶桑的太上皇,虽说斩蛟之剑不用来屠狗,可狗都扑到身上来咬一口了还不拔剑,未免就有阿房的嫌疑了。
大头顿时就觉得委屈了,撅着嘴道:“俺是打断了那些人的狗腿了啊!”这才把后半截自家耀武扬威冲击宁波府学抓了一百多个秀才的事情说了,乖官顿时就哭笑不得,“单思南,你个臭小子,说话说一半,拉屎拉半截……”说着,就左右扭头想找个东西扔他。
单思南捏起拳头,道:“少爷,可俺还是觉得不舒坦,气还没出够,俺们家宅子都被烧了,那可是俺们到宁波好不容易置办起来的。”
按说,乖官如今也不差钱,桃花坞那样的置办十座也不当回事,可这桃花坞,那是乖官刚出名的时候得来的,里头发生过不少故事,从家徒四壁到前后数进的大宅子,这种奋斗的历程不是一言两语能说得清的,大头刚住进去的时候,那是欢喜得紧,四处寻幽探秘,处处留下足迹,这本是小孩子的游戏,可这类记忆会随着时间流逝愈发牢靠。
大头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俺的小白在家里都没来得及跑,被活活烧死了,俺从大兴把小白带到宁波……呜呜!那些狗东西,俺恨不得活剐了他们,再取他们心肝五脏去祭小白。”
乖官心头一凛,小白就是当初从大兴带到宁波的小马,他可知道,大头这话绝不是气话说的玩儿的,这小子真能干得出来,小孩子善恶是非观念本就单薄,加上单赤霞传授给他的不单单只是武学,还有那种[敌人,还是朋友]的军中概念,朋友,咱们一个锅里头搅马勺,敌人,那可是真要杀人挖心的。
何况,这是大明,不是五百年后,这时候对敌人剐心再去祭奠好友,那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义举,无数人要传唱的,说起来就得挑大拇指儿赞一声好汉,而小白对于大头来说,那不就是朋友么。
故此,这时候乖官不得不去安抚大头,“好了好了,傻小子,打断他们的腿自然比活剐他们更解气,你想,若是少爷我断了腿躺在床上一辈子,是不是比死还更惨。”大头瞪了眼睛,“谁敢打少爷的腿,俺活剐了他。”不过,他想了想,似乎断腿的确要比死来得解气,当下鼻孔里头顿时[波]一下吹破一个鼻涕泡泡,“嗯!少爷说的对,不过,放火烧咱们家的时候有好几千人呢!俺才打断了百来人,还是不解气。”
对这小子乖官真是无语了,果然,某一个方面特别出色,肯定会有别的方面特别笨拙,天才和白痴只有一线之隔,这小子练武是天才,可人情世故跟同龄人比起来起码要幼稚三五岁。
被大头一打岔,乖官倒是连气都气不起来了,这时候小窦子就说了,“国舅爷,这事儿后来奴婢和国丈也议了议……”大头说话不清楚,小窦子再次说起,乖官这才把整件事情的脉络给摸清楚,忍不住,就哼了两声,“内阁群辅,礼部尚书,好大的官儿。”
“国舅爷,咱们还是赶紧回大明罢!奴婢总觉得,这些人蠢蠢欲动,最后怕是要把火烧到娘娘身上,这泼天大的事情,还是国舅爷回去掌总儿,奴婢们心里头才有底。”小窦子小心翼翼就把话说了,他眼眉乖觉,进过内书房,伺候过皇上和德妃娘娘,加上年纪小小就阉割做了太监,对人性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敏锐感觉,如今国舅爷在扶桑,那真是呼风唤雨,说是扶桑的太上皇也不为过,可若是回去了,想必就要缩手缩脚了。
他小窦子在内廷虽然得宠,可牛气的大公公太多了,譬如司礼监掌印太监、秉笔太监,这些都是真宰相,譬如东厂掌印太监,权势滔天,打个喷嚏百官都要思量一番,譬如御马监掌印太监,兵部有时候都要听他们的,这么多牛气的大太监,他小窦子算什么。
可出了京以后,一路上谁不奉承?即便一省巡抚,也要客客气气称一声窦公公,有些小官儿更是一口一个天使,恨不得把他顶在头上。
自己都觉得在外面舒坦,在内廷虽然得宠也得夹着尾巴做人,所谓人同此心,将心比心之下,国舅爷这个扶桑的太上皇,肯回去做缩手缩脚的皇戚么?
所以他说这话的时候未免就有些忐忑,乖官顿时就看出了他的心思,当即笑了,自己身无一官半职的时候,都敢出海去救颜家,如今自己麾下虽然不是谋臣如雨良将如云,可却也不是一点本钱都没有的,说个不好听的,真把本钱压下去,整个大明东南沿海都要颤三颤。
他转头就对一直不说话的钟离说道:“钟离哥哥,你看我可像是官儿越做越大,胆子越来越小的人么?”钟离当即老脸一红,这话是当初乖官故意激他的时候说过的,这时候旧话重提,当然,钟离也知道,这是国舅拿自己开玩笑,以示亲近,毕竟他是在出海以后才和乖官结识,国丈家里头到底如何一个情况,那是两眼一抹黑,像是刚才大头说话,他就不好插嘴。
如今乖官问他,他就搓了搓手掌嘿嘿笑了几声,“俺肉身凡胎,哪儿能跟国舅谪仙人下凡相比呢!”变着法儿说他胆子不小,不但不小,而且是贼大,若不然,也干不出孤身犯阵这种事情,足可当唱本传唱了。
他拐弯儿奉承了一句,突然灵机一动,就说:“国舅,何不把在扶桑的事情编成话本,让说书先生们四处演讲,咱都能想到其中回目,其中必定有一回叫[国舅孤身犯阵,猴子一命呜呼],像是银山的事情,自然就是[扶桑国主惊为天人,感激涕零奉上银山]。”
他这么一说,小窦子赶紧顺着话风先叫好,乖官在扶桑干的事情,那可以说事无不可对人言,当然,伪造国书这类肯定不能说的,但是,他的经历,别人想再来一次都来不了,可谓天时地利人和。
譬如说,若不是他身份成了国舅,俨然就有割据之相,恐怕朝廷最后就要派兵剿讨,可他是国舅,味道就变了,你要打脸太狠,岂不是公然打皇上的脸么。你要说造反,那几十条铁甲船在大明屁都不是,说个难听的,真要想弄他,把戚继光往闽浙一调,戚少保只消一只手估计就能把他打成灰灰。甚至,都不需要出手,身份一摆出来,乖官手下这些军卫顿时怕就先轰散了,这还是好的,坏的说不准趁夜取了首级回去投降戚爷爷,那也是很有可能的。
凡事都要一正一反来看,国舅这个身份的确给乖官带来很多的不便,但是,同样却也带来巨大的好处,譬如这铁甲船,若不是他是国舅爷,谁敢再调二十艘铁甲船白送给他,还不是因为他是万历皇帝的小舅子,因此别人知道他的发家史,那也是无法复制的,你也想学国舅爷经略海外?开什么玩笑,你准备造反么?
钟离一说,乖官就笑了笑,“好叫哥哥知晓,这事儿,我一早就寻人去做了,这会子估摸着大差不差的,话本也要编好了。”如今他身份不同,写话本本事他自己最拿手的,却也不需要自己埋头苦写把手腕都写到红肿了,一句话下去,拍马屁的下层文人还怕找不到么,何况这种事情早有人做过,是有先例的。
嘉靖年的武定侯郭勋就是这么干的,他自己找下层文人编了一本《皇明开运英烈传》,里头把射死陈友谅的功劳按在自己的祖宗郭英头上,陈友谅死于[劲矢贯脑],但到底谁射的,谁也不知道,这要发散一下,用小说家的话来说,那就是没有龙运,死与流矢,可郭勋在书里头愣说是郭英射的,顿时就让他的祖宗郭英和六王一样配享太庙,他自己也进翊国公加太师。
在大明编话本用以达到某种目的已经不是新鲜路数了,像是这次的宁波灯芯草事件,最初不也是话本说《连城富连城》编造国丈郑连城欺男霸女么,这就是后世所谓的舆论的力量,大明人不傻,也懂的用这个的。
所以乖官自从在闻人氏那儿得了启发,摸好脉络以后,这些事情都是早早就着手开始做的。
钟离顿时就挑大拇指,“还是兄弟你高,不过,咱自从跟了兄弟以后,也学会了些文人的路数,能想到这一点,说明咱也是在进步的,这就是俗话说的什么,近朱者赤……嘿嘿嘿!”他说着就笑了起来,转头对小窦子说:“小窦子公公,你放心,咱这兄弟,那是八百年出一个人谪仙人,哪里会怕那些腌臜的文官和商人,这些家伙,都是朝廷的蛀虫,迟早杀之后快。”说这话的时候,就有些杀气腾腾了。
不得不说,钟离的确是在进步,有些话,乖官不好说出口,随口说一句话,他顿时就能摸到乖官的脉象,并且把乖官要表达的意思很粗鲁地说出来,这,就是一等一的本事。
乖官暗中点头,钟离哥哥到底是草莽出身的真好汉,虽然粗鲁了些,但的确在进步,日后虽不能成戚少保那样的,起码,也能如李如松一般坐镇一方。
他坐在上首就点了点头,小窦子顿时欢喜,国舅爷一回国,他的胆气也足了,当下脸上笑盈盈的,而乖官这时候就把伊能静斋和富田景胜叫了进来,然后,很轻描淡写,就让两人明儿去收税,所有大明海商,要缴纳百分之三百的奢侈税,百分之二十的个人税,其余各种占道经营税,海外经营特许权利税……报了一大堆。
伊能静斋一愣,这,这也太狠了罢!他就小心翼翼问:“主公,真的全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