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屁。”朱夫子暴怒之下却是爆了粗口,“只有本省提学司使才有资格革掉生员功名,那些锦衣卫有什么资格。”
他虽然暴怒,其实内心深处也已经恐惧了,若不然,为何下意识说的是锦衣卫,而不是一开始喊的所谓锦衣走狗奸贼呢!
秀才们讷讷说不出话来,终究还是朱夫子自己冷静了下来,长长叹气,“先去叫郎中罢!记得多请一些。”
等大批郎中赶来,瞧了自然大吃一惊,一一检查过后,断定其中大多已经残废,不是哑巴就是瘸子,要不就是手臂再也无法动弹,更勿论说是拿笔书写了,为首那个伍开希,直接被打成了半身不遂,不能说话,不能写字,不能走动,大小便都不能控制了。
朱夫子听了,只觉得眼前一黑,好不容易站稳,再想想那锦衣卫千户的跋扈,顿时万念俱灰,心中生出了告老还乡的念头来。
至于孙应龙等锦衣卫去查抄方家,这都是他们熟门熟路做惯了的,大海商方家顿时就被查抄了个一干二净,方勉之其实颇为冤屈,但谁会听他喊冤,死状极为悲惨,那些闻风而动络绎不绝赶来的灯芯草种植户们一拥而上厮打这盘剥他们的奸商,没一忽儿就控制不住,活活被撕成了碎肉,顿时就成了万历十一年江南灯芯草事件的祭品。
宁波府尊沈榜沈敦虞听说锦衣卫大闹府学,就领着人赶去了,不过等他去了,已经是满地的残废,燕北狂儒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好厉害的手段,催着东翁赶紧赶往方家,依然没来得及,方家一片凌乱,两百多锦衣卫个个都是此道老手,把方家抄得底朝天,有世面上闲汉趁乱,就拆了方家的后花园,里头那些名贵花卉之类,一股脑儿被搬得一干二净,到后来,连老实人也凑热闹,别人都搬,我不搬,岂不是成傻逼了?
因此,等他赶到,方家已经一片狼藉,锦衣卫只是把值钱的东西全部收拢到第一进房子,其余的也不管,无数街坊百姓也来占便宜,连整齐点的瓦当都捡得一干二净。
王长空跺脚,咳!还是来晚了。
这时候,孙应龙正谄笑着请小窦子验看方家抄来的东西,他们早晨出动,忙了一天,如今个个疲累得很,但是精神头儿却兴奋,那些锦衣卫已经多少年没这么风光过了,尤其是抄宅子旁边还有老百姓叫好,心里首先就没有压力,抄起来更加来劲。
王长空怒气冲冲走过去,先大喝了一声,然后摒指指着穿着飞鱼服的孙应龙,“呔!你无故查抄人家,可有旨意么?可有文书么?可先通知过我宁波府么?”
孙应龙被他呔了一声,满头雾水,看一个儒生模样的中年怒目指着自己,当即来火,什么玩意儿,也敢指着你家副千户爷爷的鼻子。这时候,沈榜匆匆快步走来,一把拽住王久,“长空。”
大头是认识这位前大兴县尊的,瞧见他,却有些高兴,“沈老爷,可是来看俺家少爷的么。”说着,就对孙应龙说,“这是俺们大兴县的知县。”
沈榜笑着拱手,“在下宁波知府沈榜。”孙应龙是个机灵的,顿时就明白了,这位应该是国舅爷的老师,顿时不敢怠慢,“下官南京锦衣副千户孙应龙,见过府尊大人。”
这时候,王久使劲挣开沈榜的手,怒目看着孙应龙,“你可知道,方家并无为非作歹之事,方勉之又有功名在身,为何查抄他满门?”
孙应龙一摊手故作无奈,“这位夫子,下官只是依律办事。”
沈榜暗中叹气,唉!这位老友,虽然平时也能说说笑笑,但还是太方正了些。
不管是官袍还是儒衫,都是能遮住脚面的,当下沈榜就伸脚在下面狠狠踩了他一脚,这才笑着说道:“孙千户可否把卷宗给本官一观呢?”
这时候,大头忍不住就说了,“沈老爷,这事儿,你别管了,俺就是要抄方家给俺家老爷出气,不然俺们家被烧掉了,找谁喊冤去?”
小孩子说话童言无忌,这话硬生生就把那位行事略显方正的王长空给噎住了。
这位王长空虽然是沈榜的狗腿师爷,但他到底是正经读书人出身,就像是这个时代的官员礼貌优雅地劝课农桑,可又真有几个是脱掉鞋子到秧田里头插秧的呢?他们拿起犁头,不过做做样子,给老百姓看看[你们看,本官也是耕读传家,如今劝课农桑,也是行家里手],其实手上嫩的只有握毛笔握出来的淡淡茧子,若是握别的东西,连那淡淡的茧子都要磨破的,那怎么能成。
所以,他对当众冲击府学,无故查抄身有功名的大商人这样的事情极度之反感,这种反感甚至要极大地超过当初听说国丈家被烧成白地的震惊。
屁股坐歪了,观点肯定不正,王长空如今的屁股依然坐在读书人的位置上,自然就无法接受。
他看着大头,伸指指着他,“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再想想,自家东翁也是因为国丈而上位的,顿时,就有些心灰意懒,长长叹了一口气,转头过去不再看对方。
而大头被沈榜要卷宗弄的有些不高兴,小孩子的喜怒顿时就要显露出来,当下就问:“怎么,沈老爷对俺给俺家老爷出气有意见么?”
沈榜顿时脸上一黑,转头看看狗腿师爷,王长空别着脸谁也不瞧。
倒不是说沈榜没有应变能力,古代官员处理政务大多要依靠庞大的幕僚团体,时间长了,一有事情他们下意识就会先问问幕僚,这种制度也给了一些随员和吏员玩弄手段的机会,正所谓,任你官清似水,难逃吏滑如油。
不过沈榜到底是曾经的榜眼到二甲头名,他转头看也不过就是下意识,然后随口就笑着用亲昵的口气说道:“思南,本官也是要走朝廷的章程,若你家少爷在,就明白了。”
他这一说,大头顿时就想,这位沈老爷是少爷的老师,懂的肯定比俺多,当下就咧嘴一笑,“沈老爷这么说,肯定是有道理的,俺给俺家老爷出气,倒时候少爷回来,要是生气了,沈老爷可要帮俺说话啊!”
看大头说话,正所谓人比人气死人,沈榜这时才觉得自己那个挂名的学生郑国蕃聪明有决断但又有淳朴,像是大头这样的孩子,当真是孩子气的很,给人感觉真是喜怒无常,未免叫人啼笑皆非。
“这是自然,老夫也许久没瞧过他了。”沈榜摸了摸胡子笑,然后就对孙应龙道:“孙千户,这章程,还要孙千户陪我走一走啊!”
孙应龙顿时就吃了沈榜一个不声不响的警告,他也知道,这位宁波府那是借力打力,若不是国舅爷,自己才不畏惧他,但人家是国舅爷的老师,这个口头上的警告和便宜,也就只能捏鼻子吃下去了,当下连连点头,“下官当会附上卷宗给贵府的。”
这双方见面后,开头就有些不愉快,不过,事情也办了,大家其实也都是国丈的人,自然就要料理首尾,王长空虽然说方家罪不至抄家,但是到底是商人,大斗进小斗出这种事情肯定少不了的,也就是后世所说的量刑过重,但若说六月飞雪冤屈的老天都看不下去,那未免也扯淡了。
孙应龙是机灵人,自然不会自己吞下抄家的家产,这家产就分成几份,宁波府占了一份,小窦子替德妃娘娘也占了一份,国丈自然是不能省掉的,不然,桃花坞被烧了岂不是白饶了,至于他自己,却是拿的最小头,小窦子看他在这上头谨慎,也比较满意。
这些细节小事,自然有手下去慢慢处理,众人然后就悄悄往颜府去了,也不走大门,直接走小门,看小门的居然认识大头,满脸惊喜,也不问,直接把人放进去了。
主仆见面,自有一番喜悦,大头按捺不住,来不及介绍,先给老爷报喜,把自己整治那些闹事秀才的话说了,郑连城欢喜得一把抱起大头来,在他脑门上就亲了一口,“我的乖儿,不枉我疼你。”说实话,这些天,郑连城气得每天心口疼,但是他的身份又导致他不好出去大闹,而董其昌和陈继儒的法子虽然好,到底没有大头这般赤裸裸来得舒服。
这就是当众有仇报仇的畅快感了,却绝不是私底下弄主意解决敌人能比例的,或许不够理智成熟,可谁不喜欢这种感觉呢!
一直跟在后头不说话的孙应龙瞧见,暗中咋舌,心说这位单小爷果然是得宠的很,咱没抱错大腿。
这时候,大头不忘孙应龙,就喊了“老孙,过来。”然后把孙应龙的身份一说,孙应龙赶紧一骨碌就给国丈跪下,“下官锦衣副千户孙应龙,叩拜国丈老爷。”
郑连城如今是左都督,有资格给副千户封官许愿的,当即就说这个副千户的副字不好听,把孙应龙欢喜得在心里头抓耳挠腮,脸上却正正经经要多谢国丈老爷。
这细节便不细表,董其昌陈继儒又相继出来,双方见面,然后就把事情始末一说,沈榜的狗腿师爷王长空始终有些芥蒂,一言不发,而董其昌虽然觉得这位锦衣卫孙千户手段略显得毒辣了些未免皱眉,倒也明白菩萨行霹雳手段的道理,更从乖官书里头读过所谓文明进步的阵痛,那些生员秀才虽然下场惨了些,难道郑家就该被烧掉,自己就该仓惶而逃么,所以说有因才有果。
至于陈继儒,读书人么,基本上除了他陈大少爷和他陈大少爷的朋友,其余都是土鳖、措大、穷酸,出点什么意外跟他陈大少爷半个永乐通宝的关系也没有,又有什么值得同情叹气呢!
这时候董其昌就出主意说:“府尊应该发一个告示,这灯芯草么,就由宁波府来收好了,这本来就是赚钱的买卖,又能收拢人心,倒时候就让颜家家主组织一批海船直放琉球和扶桑,总是大卖的,真是三厢便利,何乐不为。”
沈榜摸了摸胡须,就点头笑说:“我也如此想,为朝廷邀名,又能得利,正是英雄所见略同。”他虽然说是乖官的老师,可董其昌一来名气大是乡试亚元出身,二来和乖官那是有兄弟之情的,因此他并不拿大,只是以自己年长自居而已。
这时候,郑连城就说话了,“大头,这次去扶桑,你记得把乖官赶紧叫回来,我总觉得这事儿不算完,到时候万一有人欺负他姐姐,他也好出一把力。”
这话叫外人听了,未免就要啼笑皆非,你对十四岁的儿子也太自信了罢!这可是等于给皇帝出一把力啊!
可在场的众人却谁也没感觉到意外,小窦子更是觉得国丈此言大有道理,忍不住就说:“国丈说的对,奴婢也觉得,国舅爷回来,掌个总儿,奴婢和手下们,心里头才有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