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已经有人兴奋起来:“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这是杨墨第一次正面交锋,墨家钜子一旦卡住就完了!”
“若是墨子大师尚在,谁胜谁负犹未可知,这位墨家钜子太过年轻了一些。”
杨朱的两个基本观念:“为我”,“轻物重生”。
这些观念显然是反对墨子的,与墨子主张的兼爱截然不同。
杨朱并非一个纯粹的隐士,他也有政治理想。
他认为,要是一个人遗世独立不与这个世界发生任何关系,每个人都是独立的自由的生命,我不取身体的一毛有利于天下,我也不拿天下一丝一毫,人就像蚕蛹一样,把自己包起来,和世界没有任何关系,这样天下就太平了。
也就是说,如果每一个人不去为了他人的利益而自我牺牲,也不会出现争权夺利而导致的自我牺牲,人人对自己负责,严守自己权利的边界不越线,世界就和谐太平。
爱有时候是残酷的,奉献和索取也是残酷的,在他看来,只有自身肉体和生命的健全、灵魂的圆满才是真正的快乐。
杨朱学说的出现, 就是为了反驳墨子,认为道德是加在人身上的风俗习惯, 人生来本来就是善良、温厚的, 只需要在生活中积累这种各样的习惯就可以了, 而并不要一直用道德来约束自己。
江寒看着台下这个身着紫衫的中年男人,眉头微微皱起, 开局就是地狱难度。
杨朱是历史上最早提出“无君”论思想的人。
他认为生命比一切重要,可以没有国家,没有君主, 但个人的利益不能不得到保护。
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这个思想观念直到现在依旧值得辩驳,一毛不拔不是自私自利,而是为民众守护自己的权利和利益而摇旗呐喊。
如果别人需要, 就可以拔你一毛,你既然允许别人拔你一毛,也就是说, 你自己的“一毛”不能由你自由支配, 为了“利天下”,就有可能拔掉你的全部头发,也有可能砍下你的项上人头。
“原来是杨子当面。”
江寒拱手行礼, 淡然道:“今有人于此, 义不入危城, 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世主必从而礼之, 贵其智而高其行,以为轻物重生之士也。”
“夫上所以陈良田大宅,设爵禄, 所以易民死命也,今上尊贵轻物重生之士, 而索民之出死而重殉上事,不可得也,先生之说,难登庙堂!”
这是韩非子后来辩驳杨朱所说的, 意思是假定这里有个人, 坚决不进入危险地区, 不参军打仗, 不愿拿天下的大利来换自己小腿上的一根毫毛。
如果因为这些君主优待他,看重他的见识,赞扬他的行为,认为他是轻视财物爱惜生命的人,把良田和宽大的住宅拿出来作为赏赐,设置官爵和俸禄,为的是换取民众去拼死效命,是不可取的。
君主既然尊重那些轻视财物爱惜生命的人,再想要求民众出生入死为国事作出牺牲,就根本不可能了。
杨朱拱手高声道:“谋划于庙堂者乃蕞尔之才,传播大道于天下,才是援手救世,敢问江子,天下万物,何者为贵?何者为轻?”
江寒没有丝毫犹豫:“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全场不禁肃然安静,江寒的论断不啻是振聋发聩之音,使天下学子们大是警悟。
且不说自古以来的贵贱等级传统与沉积久远的礼制法则,就凭身后坐着齐国君主,所有士子都企盼着受到君主的重用,而江寒敢于如此坦然自若地讲出这一论断,其胸怀与勇气,都不能不使人肃然起敬。
良久,场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待到场中重新安静下来,杨朱又道。
“是以民贵,更应贵己,而不该愚守忠义,身非我有也, 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 不得而去之。”
江寒拱手道:“杨子之说, 可独善其身,不触世间动荡之根本,贵己与兼爱,皆不能解天下困局。”
前排的慎到站了起来:“请问江子,天下动荡,根本却在于何处?”
江寒笑道:“春秋以来,天下无道,秩序失衡,礼崩乐坏,人人失义逐利,致使天下以杀戮征战称霸为快事,此为天下动荡之根本。”
一个坐在前排的儒家士子霍然起身:“在下能否认为,江子所言,天下动荡皆因礼乐崩坏,复归礼乐,方可治世?”
江寒摇头一笑:“非也,关住野兽的牢笼已经破碎,若是想治世,需要一种新的秩序。”
慎到若有所思的看着江寒:“敢问江子,是何秩序?”
江寒高声答道:“有法治之教、礼仪之教、圣兵之教,以使人性归化,合于法而归于治。”
“无法制,不足以治人之恶;无礼仪,不足以教人向善;无圣兵,不足以制止杀戮。”
慎到似有所悟,拱手道:“受教了!”
申不害哈哈大笑:“江子既然提到法治,觉得我的申术如何?”
“原来是申不害学兄!”江寒拱手笑道:“你那申术,不学也会。”
“噫!”申不害一声惊叹,笑问:“江子能答上我申术三问?”
“申子请问。”江寒依旧是盈盈笑脸。
“好,何谓倚愚之术?”
“不欲明言,装聋作哑,藏于无事,窜端匿疏。”
“噫!”申不害又是一声惊叹,追问道:“何谓破君之术?”
“一臣专君,群臣皆蔽,言路堵塞,则君自破,若一妇擅夫,众妇皆乱。”
申不害肃然正色:“何谓君不破之术?”
“明君不破,使其臣如车轮并进,莫得使一人专君;正名而无为,犹鼓不入五音,而为五音之主。此为明君不破之术。”
江寒答完,面带笑意地看着申不害。
申不害愣怔半响,疑惑问道:“江子何以对我申术如此详明?”
江寒微微一笑:“法为大道,术为小技,法道才是正途。”
江寒不光对法家术派详明,他对法家的势、术、法三派了解的都非常通透。
申不害愤然:“岂有此理?法无术不行,无术岂能吏治清明?”
江寒拱了拱手,笑而不语。
法、术、势,法就是驭众之法令,术就是驭下之权谋,势则是驭“法”、“术”之权威。
究其根本,法才是治国之本,君主规定明确的法律,公之于众,臣民依法而行,立功者受赏,犯令者受罚,如果单依靠权谋,整治吏治,本末倒置,可强一时,不可强一世。
周围士子嘘声四起,一红衣儒生对申不害拱手道。
“狐裘虽破,不可补以黄狗之皮。”
申不害心下愤然,冷哼一声铁青着脸回到坐席。
红衣儒生转对江寒:“在下看来,法为小道,儒为大道,邦国不以礼治,无以立其国。理民不师尧舜,无以安其心。”
儒生此语一出,却引起轩然大波,有人欢呼,有人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