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脸色一黯,转过身去,沉声道:“冀州、幽州、豫州三刺史空缺,尚书台……拟个名单来罢!”
“诺。”
尚书令恭敬应声。
“退——”
中常侍吕强的声音惊醒了满庭公卿,天子就这样走了,仿佛这次廷议仅仅是为了免去杨赐太尉之职,而不是那一道道兵败的战报。
“杨公……”刘虞与张温扶起杨赐,“杨公何须如此?”
杨赐没有说话,抬首看看空了的皇座,天子就这样走了。
他转过身来,望向了何进。
何进犹在睡梦中,手上一紧,周身便是一个激灵,却看见杨赐已站在自己身旁,握住了他的手:“大将军……”
“杨公?”何进转身,双手一起握住杨赐的手,“这是……?”
杨赐微微一笑:“大将军,此后平定叛乱,朝中皆须仰仗大将军了。”
“区区何进,如何能承受?”何进心中一慌,“杨公乃大汉柱石,何必如此?”
杨赐摇摇头,紧紧握了握他的手,便转身而去了。便是张温、崔烈要去扶他,亦是被他挥手拒绝——那佝偻身影孤独而去,孑然一身。
庭中众人面面相觑,竟有一股莫名伤感悄然弥漫。
“张公、袁公……”刘虞转身望向朝中另外两位上公——司空张济与司徒袁隗:“杨公这是为何?”
“他累了。”张济笑了笑,“顺带着也帮帮你们罢。”
众人一时迟疑,皆看向袁隗,袁隗不似张济般平易,淡淡道:“他是当朝太尉,按例,在太平道谋逆之时便当辞退,天子不明说,他便也赖着。他知道,太平道数十年积淀,非一朝一夕能平定,州郡逢此大难已是必然。陛下勃然大怒亦是情理之中。不过杨公不愿你们再出事,便借着今日机会替你们挡一挡陛下的怒火罢了。”
刘虞与张温互视一眼,心下慨然。
袁隗又道:“太平道携流民之力,攻克郡县势如破竹,各地郡守能筹措兵力阻一阻已是极限,兵败失利本是正常。只不过天子忍不了如此失败,将一腔怒火倾泻在朝堂之上,大将军自然首当其冲,其实今日之事又如何能怪到诸位身上?”
话到这里,袁隗不禁冲何进拱手:“大将军,今掌国家重器,于朝于野,皆须谨慎。”
何进点头还礼:“多谢袁公提醒。”
张济又接口道:“天子脾气,你们还未摸透。我们两个少不得替你们扛一扛,可如今他走了,我又能待几时?”
他看着众人,突然笑出声来:“老了,老了,这朝堂,是你们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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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出了明堂,入眼处,是大汉巍峨都城,阳光万道,斜霞辉煌,丈许方圆的“雒阳”二字如擎天柱石,悬在天地之间。
吕强站在他身后,俯身问道:“陛下,可否回宫?”
天子摇摇头,又点点头,道:“去南宫。”
“南宫?”吕强一呆,天子久居北宫宫苑,今日为何突然想去北宫?
北宫华光殿宣室,自刘宏主政之后便极少回来,转眼已近十年不曾再听讲于此。
吕强与两百宣室护卫一直跟在车驾旁,车马疾驰,他年纪渐大,已有些跟不上了。直到天子下了车驾,已是华光殿前,吕强不及喘息便去开车门,不料天子竟是自己开了门,径自下了车。
吕强一时错愕,一晃神,天子便拾级而上往殿里而去。身边已然出现护卫王越的身影:“常侍,今日陛下不同往日,是否要安排护卫?”
吕强摇摇头:“不必了,华光殿是陛下幼年所居,方圆不大,宦者跟着陛下,你们守好就是了。”
王越望了望天子背影不远,便点点头。
吕强一路随着天子,亦步亦趋,却是体力不支,勉强到了殿门处,褪了鞋,缓了两口气,却没看见天子身影,进去四处张望,亦是不见,似是想起了什么,径直往天子旧居而来。
华光殿久空,除了日常宫人再无他人,吕强一路入内,只见空荡厅堂内,一道孤独身影正面对满墙书简,莫名萧索。
那皇者手中,一道陈旧的奏疏缓缓展开,簌簌而落些许尘土,苍劲字迹已映入眼帘:
“……张角等遭赦不悔,而稍益滋蔓,今若下州郡捕讨,恐更骚扰,速成其患。且欲切使刺史﹑二千石,简别流人,各护归本郡,以孤弱其党,然后诛其渠帅,可不劳而定,此孙子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庙胜之术也……”
临了署名:臣司徒赐拜奏,时大汉熹平五年六月乙丑。
曾几何时,君臣师徒对讲于这华光殿中,一去十八年。手中这封奏疏,竟然也有九年了。
“吕强……”
恍惚间听见天子呼唤,吕强急忙奔到天子身侧,低声道:“仆在。”
“朕是不是有很久……不曾读书了……?”
“陛下,这……”吕强一时语塞,不知所答,悄悄抬头,却依稀看见,煌煌天子,失魂落魄。
“诏:太尉杨赐,敦德允元,忠爱恭懿,亲以尚书侍进。累评张角始谋,祸衅未彰。赐陈便宜,欲缓诛夷。令德既光,嘉谋恒然,封爵临晋侯,以昭圣明,特进留府。”
吕强听闻“诏”字,便从袖中取了笔板,疾书记下,他已经很久未曾听见当今天子如此清楚下诏了。
当今天子的骄奢淫逸是大汉历代君主之最,其聪慧灵敏,又何尝不是万里挑一。
吕强收拾笔板,恭敬道:“仆记下了,这便去传诏。”
“且慢。”
他身形一顿,再度匍匐于地,依稀觉得天子已转过身来。
“前几日,你和左中郎将皇甫嵩一同上疏,希望朕解了党锢罢?”
吕强周身一抖,从未想过天子竟然记得这道奏疏:“是,仆与左中郎将……”
“朕准了。”
吕强话头一顿,心如雷击,难以置信,一时间顾不得礼仪规矩,豁然抬头直视天子:“陛下……”
“朕准了。”
天子看着他,难得的笑了笑。
吕强看不到,皇者背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握着那卷竹简,筋骨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