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低着头,并没有察觉到这细微的神色变化,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心头也涌起惊涛骇浪,更是大悔,立刻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锦衣卫即刻缉拿海瑞,臣失察之罪,当受惩处!”
锦衣卫的职责,确实是料事于先,这种触怒君上的奏疏,根本就不该出现在嘉靖面前。
可惜这段时间,京师锦衣卫的主要重点,放在小世子上。
正如那一日嘉靖所预料的,景王眼见这位哥哥得了子嗣,将自己最大的优势抹平,在府内暴跳如雷,甚至真的有所意动,准备对那位小世子不利。
如果别的人敢做这种诛九族的谋划,早就提前抓起来了,但涉及到皇子,陆炳还是以防范为主,加派人手盯着景王一举一动,在拿到真凭实据之前,不敢轻举妄动。
嘉靖那时的命令,也使得锦衣卫放松了些对京师百官的监察,海瑞又是个平平无奇的户部主事,哪怕在地方上有些功绩,也有海笔架的名声,到了京师又算得什么?
种种因素下,才让《治安疏》上达天听……
陆炳这是为了嘉靖好过些,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可谓一片忠心,吕芳知其意,亦是暗暗点头。
然而他们都没有想到,嘉靖闻言定定地看着这位奶兄弟,露出古怪的笑容:“失察……失察……你执掌锦衣卫三十年,也会失察?”
陆炳僵住。
吕芳大骇。
嘉靖的两眼则翻了上去,黑色的童仁不见,只露出白色的眼珠,怪笑道:“朕知道了,天下的臣民等了好些年,就等着有这么一个人出来骂朕,接着逼朕退位……上下一心,内外勾结,朕居然被你们蒙在鼓里!”
陆炳和吕芳都懵了。
若论亲近,普天之下,没有臣子比他俩更亲近。
曾经的陶仲文不行,背黑锅的严嵩更不行。
现在嘉靖居然连陆炳都不信,而听这意思,甚至吕芳都受到了怀疑?
“自私自利到极致的人,在关键时刻,当然只信自己。”
这一场好戏,同样落在真武玄岳上端坐的李彦眼中,悠然评价道。
或许陆炳和吕芳跟着嘉靖数十年,在日常的行为上极为了解,但终究君臣主仆有别,还是无法全面地了解嘉靖的秉性。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李彦接触嘉靖并不多,但无论是从史书的了解,还是这个世界的了解,都看出这个大明天子,是一位刚愎偏狭,矛盾自私,言不由衷,疑心病极重之人。
在经历了大礼仪等诸多纷争后,骨子里更是有一种喜欢跟臣子对着干的乐趣。
正因为如此,嘉靖才要群臣在这个关头上贺表。
俸禄不发,年过难过,却要给天子移驾新宫极尽吹捧之言,是不是很憋屈?
那也得忍着!
讲道理就不是权力了,唯有凌驾于道理之上,才是强权!
这样性子的嘉靖,执掌大明天下已经四十年,他早就习惯了这种居高临下的掌控,结果在群臣皆上贺表,粉饰太平的时候,居然被海瑞以一道这样的奏疏,将自己几十年的作为批得体无完肤,将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又没人敢直说的真相血淋淋地揭开,心中的震惊、狂怒和不敢置信,自然难以言说!
关键在于,嘉靖很快产生了联想。
这是一场集体预谋的逼宫,那个户部主事无关紧要,关键是群臣都要反了,甚至连身边人都受不了自己,上下一心,内外勾结,逼他退位!
于是乎,那夹杂着失望与疯狂的飘渺声音,清晰地传入殿内重臣近臣的耳中:“既然天下人都不值朕久矣,那朕还有何颜面再立足于世?便如你们所愿,传旨退位,回西苑自我囚禁便是……”
这话任何一位臣子都受不住,陆炳和吕芳如梦初醒,嘶声地倒在地上,拼命叩首:“陛下!陛下万万不可呐!”
等他们磕够了,嘉靖脸色似笑非笑,或者说还是笑脸居多,只是一副好阴森的笑脸,头朝前探出,轻轻询问陆炳:“你和朕从小是喝一个人的奶长大的,告诉朕,是谁指使的海瑞,现在告诉朕也不迟!”
陆炳欲哭无泪:“回陛下,臣真的不知道,是否有人指使海瑞,不敢妄言啊!”
嘉靖的声音更柔和了,也更瘆人:“朕不会追究你,你犯不着替别人挡着,告诉朕,是你府邸东边的,还是西边的?”???..Com
陆炳再度愣住。
他的府邸东西两边,各有一座王府。
一座是裕王府,一座是景王府。
嘉靖之意,居然是认为裕王或景王在背后策划了此事,而自己也陷入夺嫡之争中,前来逼君退位?
这显然不符合逻辑,且不说数十年的忠君之心,陆炳作为嘉靖心腹中的心腹,如今的地位和恩宠已经升无可升,将嘉靖逼退,换上新帝,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所以陆炳张了张嘴,根本不知该怎么回答,吕芳身躯轻颤,则是不敢回答。
李彦遥观着这出以退为进的戏码,暗暗摇头:“嘉靖是半疯了。”
退位是不可能退位的,嘉靖认为背后有人指使海瑞,以此为逼宫,最先怀疑的目标,自然是有资格继承大位的两个儿子头上。
世上最怕天子疑心,尤其是疑心储君,恐怕一场祸及国本的清洗就将发生!
这位一心要做汉文帝,老了老了,倒是主内向那位发动巫蛊之祸,京师血流成河,皇族大臣多遭牵连,动摇国本的汉武帝看齐了!
汉武帝中后期虽然穷兵黩武,把文景二帝的钱粮败得一干二净,国力日降,但大汉根基还在,江河日下的大明,是万万经不住那等大祸的。
所幸李彦早有准备。
“驾!驾!”
乾清宫内的事情,并不为外所知,如今迁居的吉时还未到,一匹快马却奔到宫门前,马上之人下来后高举东厂令牌,快步朝着宫内飞奔。
在这个大喜的日子,即便是东厂也不该打扰,尤其是自从陈洪刚刚提督东厂,就死在了江南,东厂的气焰彻底消散,如今只能干些打杂的活计。
不过当殿内的吕芳得知外面有东厂的档头入宫通报消息后,却是心头一动,赶忙做了个手势,示意让人去听听,到底何事。
不多时,他得到了确切的消息,犹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狂喜着给嘉靖拜下,奉上唯一的好消息:
“恭喜主子!贺喜主子!皇榜被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