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俘礼的余波犹在,接下来的大半月,京师都沉浸在欢庆的气氛中。
于是乎,罕有人注意到,一辆囚车从锦衣卫诏狱被推出,由陆炳亲自押送。
到了行刑之地,陆炳亲自将里面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带了下来,低声道:“严老,陛下让我送你一程,也是念及三十多年君臣之情,你若有所求,可以告知。”
老态龙钟的严嵩眯了眯眼睛,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老夫教子无方,并无他言,只是有件事想问一问……”
陆炳道:“请讲。”
严嵩道:“跨海灭倭,是天师一力推动,胡宗宪班师回朝了,天师却未归来么?”
陆炳怔了怔,没想到这位在牢狱中关了许久,如今要处斩的前首辅,居然会问出这么个问题,迟疑了下,回答道:“天师确实未归。”
严嵩缓缓地道:“急流勇退,谓之知机,这位确非凡人……”
陆炳有些无奈:“天师本就是仙人,严老至今仍然不愿意相信?”
“相信……相信……”
严嵩怔仲片刻,叹息道:“仙人早已是传说,却再现世间,受天师之位,功高震主后,又飘然离去,这是陛下的幸事,亦是老夫的不幸啊!”
陆炳顿时皱起眉头。
他很清楚,严嵩死前的每一句话,都是要一五一十地禀告给嘉靖听的,此时听出了话语里的挑拨之意,声音顿时变冷:“你亦是三朝老臣,落得如今这般田地,实乃罪孽深重,咎由自取,死到临头还不醒悟?”
“便是没有天师,难道严党倒行逆施,就能一直嚣狂?”
“对了,天师人虽未归,却有话语传回,讲述了地府赏罚,你死后,功过由孽镜台审判,至十八层地狱受罚,偿还人间所犯的罪孽!”
最后一句话,是凑到面前说的,严嵩闻言,浑浊的眼睛陡然瞪大,身体终于哆嗦起来。
而陆炳退后两步,摆了摆手,由宫内的太监将一杯毒酒端到面前:“严贼……请吧!”
酒饮。
杯落。
半个时辰后。
紫禁城,养心殿内。新笔趣阁
陆炳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陛下!”
嘉靖正在翻看奏章,多年的习惯养成,他依旧是不亲自批复的,但内阁和司礼监的大权已经正式收回,听到熟悉的脚步走入,眉宇间还流露出了几丝悲伤。
嘉靖对于严嵩,是有些情分在的,毕竟这样言听计从,以身试丹的一朝首辅,实在是绝无仅有了。
所以同样动了杀心,夏言是闹市斩首,公之于众,严嵩之死则是悄悄进行,事后还能编個病逝的理由,保留下最后的体面。
稍稍感念后,嘉靖收敛心情,淡然问道:“他说了什么?”
陆炳不敢有丝毫隐瞒,将严嵩临死前的话语复述了一遍。
果不其然,嘉靖听完后,本就狭长的眼睛顿时眯起:“天师入朝,是他的不幸,朕之大幸,这老物临死前,倒是吐露实情了!”
陆炳道:“严嵩不沐圣恩,心怀怨怼,实乃自寻死路,陛下不必为了这等贼子动怒……”
嘉靖岂能不动怒,严嵩此言说得虽然隐晦,却将他不可言说的阴暗心思挑明。
曾几何时,对于那位天师,嘉靖是极其信任的。
因为相比起前任陶仲文,新的天师不仅法力通神,可医治山神土地,招来龙神,大振国威,更传授炼丹之法,真才实学,最关键的是,从来不结交京中权贵,唯一支持的胡宗宪还在浙江抗倭,立下汗马功劳。
这样的臣子,没有一位皇帝会不喜欢,嘉靖当然也不例外。
直到严党和徐党覆灭。
严嵩的下台,徐阶的致仕,皆非嘉靖所愿,却又不得不为之,而后胡宗宪出头,甚至领兵跨海灭了那一直是心腹大患的倭国,终于让嘉靖悚然大惊。
胡宗宪本来资历不足,就算能入阁,也全是仰仗天子圣恩,可如今挟灭国之威,能文能武,再接任首辅,威望就完全不同了。
天师确实没有结交朝臣,只提拔了一人,可那一人,就将是大明首辅,权势滔天!
如此能耐,足以摆布朝局,又是任何一位帝王都容许不了的!
“先生此番确实欠缺考虑了……”
陆炳自然知道其中关键,却又隐隐觉得,那位之前还在乎朝局平衡,但后来不知为何,渐渐的就顾不上这边的影响了。
只可惜如此一来,胡宗宪难免受到牵连。
好在正如严嵩之言,急流勇退谓之知机,天师并未返朝,飘然离去,没了后续的冲突,陛下应该还是会用胡宗宪,扭转国家颓势的。
但陆炳终究是高看这位奶兄弟了,嘉靖确实不会意气用事,这段时日已经在绸缪,如何让胡宗宪领麾下众将,出塞攻打俺答汗,一雪前耻,只是经由严嵩此言,愈发坚定了心中的某个想法。
胡宗宪有带兵之能,可南征北讨,但功成之后,是不能许以首辅之位,助长权臣之风的。
正如历史上胡宗宪抗倭功成,就被嘉靖丢入狱中,最终悲愤自杀,刻薄寡恩的君王,向来喜欢鸟尽弓藏!
心中有了决断,嘉靖面容上反倒放松下来,淡然道:“严氏一族依律惩处,那逃亡的严世蕃也要缉拿,不得懈怠!”
陆炳领命:“是!”
嘉靖点了点头:“去吧!”
陆炳告退。
但一个时辰不到,这位锦衣卫掌事又入宫觐见,还带来了一封信件:“陛下,这……是天师所呈!”
嘉靖本来已经准备打坐,闻言面色微变,赶忙招了招手:“拿过来!”
吕芳将信件呈上,嘉靖匆匆看了一遍,眉毛扬起,表情变得无比奇怪,喃喃低语:“天师竟是去了武当山,请真武圣佑下凡,护我大明国泰民安?”
……
武当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