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才抚须看着疾驰中的杨玄父子,笑道:“人马如龙,正是好时候啊!”
赫连荣在他的身边,说道:“罗公来了之后,国公颇为欢喜。”
罗才看了他一眼,“说实话,大唐用番将不少,不过北疆这边却不多。有人说北辽人固执,就算是投靠过来,心中也忘不了自己的根。故而无论是裴九还是黄春辉时期,都少有收纳降将。可子泰却让你进了机密之处,可见信任。为何?”
他在一点点的熟悉北疆,特别是官场架构。
北辽立国多年,家国天下的概念渐渐深入,关键是,北辽人一直有一种傲气,觉着中原就是自己的猎物。
长久之后,就会俯瞰中原。
这样的心态很难臣服。
“罗公是担心下官心怀大辽吗?”
“对!”
罗才点头。
赫连荣眯着眼,“当初下官出仕时,发誓要为大辽开万世太平。”
作为吏部尚书,罗才见多了这等愣头青。等他们被官场毒打后,有人会成为老油条,有人会自暴自弃,极少数人会秉承着自己的信念,哪怕前路艰难,依旧不肯停下步伐。
后一种人中,又有极少数人能用自己的智慧避开宦海中的各种漩涡,这等人,最终会走上庙堂,成为指点江山的重臣。
“出仕后,下官处处碰壁,渐渐明白了原来世间并不美好。下官依旧不肯随波逐流,不过,却知晓了许多道理。渐渐的学会了糊弄同僚上官,渐渐的学会了寻找靠山……当下官的官位越来越高时,却越发无力。”
这等官员,罗才也见过不少。能经过这场洗礼的,基本上都有潜力,都值得栽培。
“朝中几股势力互相倾轧攻讦,把国事当做是谋取私利的手段,弄的乌烟瘴气。上行下效,他们的人密布朝野,于是地方官员也是如此,不是贪腐,便是钻营,认真做事的官员会被排挤,会做人的官员却节节高升……
下官知晓,这个大辽病了,病入膏肓,可下官总想着再拉它一把,直至被国公俘获。”
“那么,你是如何转变过来的?”罗才觉得自己找到了些北疆官场的运行奥妙。
“刚开始,下官一心求死,后来,下官得知家眷尽数被流放到了必死之地,于是仇恨占据上风。下官臣服于国公,一心只想复仇。”
“人之常情。”
“下官进了锦衣卫,在锦衣卫中,能感受到北疆的方方面面,而下官负责的是……北辽方面的消息,甄别,分类。一边是北疆,一边是大辽,每日看着,下官渐渐生出一个念头……”
赫连荣看着罗才,“国公是想灭了大辽!”
“谁都想。”罗才笑道。
裴九想过,黄春辉想过。
“这不同。”赫连荣摇头,“他们只是想,国公却想了之后就做,而且,他看着离成功越来越近。罗公可知,刚开始下官心中惶然,觉着自己的根渐渐断了,那种漂浮的感觉,令人觉着自己成了行尸走肉。”
“就没想过拯救?”
那等信念坚定之辈,哪怕在绝境中,依旧不肯放弃自己的理想。
“想过,可想来想去,又琢磨了无数次各种可能,下官觉着……大辽必败!”
“必败?”
“宁兴那边,皇帝、林雅、大长公主,三足鼎立,互相内耗。”
“不是说联手了吗?”
“说是说,联手也没问题,可罗公不知,多年的宿敌,但凡有个机会,就忍不住会想着捅他一刀子。这样的联手,不纯粹。”
“也就是说,在北疆与北辽之间,你看好北疆?”
“不,是看好国公!”
罗才点头,赫连荣拱手,“下官先过去了。”
“好说。”
看着赫连荣策马上去,罗才笑道:“老夫还担心北疆内部的北辽人的忠心,没想到,却被他们教训了一番。”
他想试探一番,可没想到的是,赫连荣竟然用自己为例子,在鼓动他效忠杨国公。
但这也说明了一件事儿,整个北疆都拧成一股绳,在秦国公的统领下,冲着北方虎视眈眈。
相比之下,长安那些耽于享乐的权贵们,就像是蛆虫。
前方,杨玄张弓搭箭。
“万胜!”
军士们在欢呼。
杨玄策马过去,俯身捡起中箭的黄羊。
“国公威武!”
杨玄策马回来,对罗才说道:“晚些就烤羊肉,如何?”
罗文点头,“好!”
随后的狩猎颇为顺利,罗才甚至也亲自上阵,只是他箭法多年未曾练习,连续出手都没射中。
“老夫老了。”
罗才感慨,伸手摸摸阿梁,“此处,也就是老夫与阿梁无用。”
阿梁摆动脑袋,不肯让他亲近。
然后喊道:“哎哎哎!”
他站在马背上,冲着前方招手。
“哎哎哎!”
孩子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山间。
罗才笑道:“这孩子,还以为兽类能听懂呢?哈哈哈哈……呃!”
一头正在奔跑的黑熊突然止步,掉头,然后,竟然大摇大摆的往回走。
“停住!”
林飞豹喝道,那些军士把目标转向了其它猎物。
黑熊大摇大摆的走过来,战马不安的嘶鸣着。
杨玄的马还行,罗才的马……腿有些发软。
“哎!”
阿梁招手,等黑熊过来后,伸手……
“小心!”罗才喊道,声音有些打颤。
这是黑熊啊!
一爪子能抓掉半张脸的存在。
阿梁伸出手,黑熊看着凶狠的脸上多了一抹惬意之色。
人立而起。
人立而起的黑熊看着格外摄人心魄,阿梁的手在它的头顶上摩挲了一番。
“阿梁,家中没地方养啊!”杨国公头痛的道。
“养?”罗才看了一眼剑客。刚开始他以为剑客是杨国公养的爱宠,可此刻看来,竟然像是阿梁的。
“没错,赶都赶不走!”杨玄苦笑。
“不能吧!”
罗才看看温顺的像只小狗般的黑熊,突然觉得……不对!
看史书或是野史,时常能看到贵人出生时有各种异象,什么天女散花,什么凤凰在屋顶上拉屎,梦龙入怀……一句话,你出生时若是没点动静,出门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但作为老鬼,罗才知晓这些都是假的。
可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彻底击碎了他的固有认知,以及三观。
一个孩子,此刻就像是一个君王在接见他忠心的勇士。
而那个令人心悸的勇士,此刻就像是猫儿般的温顺。
这是什么?
异象!
货真价实的异象!
造假的贵人。
真实的阿梁!
若是个乡野小子也就罢了,最多作为酒后谈资。
可这是北疆之主的儿子,还是长子!
看看那些将士……
阿梁拍拍黑熊的额头,指着远方,“去!”
黑熊抬头看了阿梁一眼,两只前爪拍拍,落在外人眼中就是拱手,然后落地,缓缓远去。
这……
罗才看到那些将士微微低头,这是在干啥?
致敬!
向小国公致敬!
节度使不能世袭,这是当初设立节度使制度时君臣的共识。
可现在,这个共识被北疆将士的恭谨给击破了。
天神在上!
北疆的下一代主人!
竟然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