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敬、失敬。这仆从见识已是如此高明,那方公子之超俗更可想而知。公子可否亲自论述一二,启发愚蒙。”
他说这话倒是真心诚意求教,仆人家丁见识如此,从主人嘴里说出来的自然就更发人深省。
书院那些童生的眼光,也都齐刷刷汇聚在朱由检身上。
尤其是那陈钺的目光更是热切,他刚才听了张渊的一番话,便有如梦中点醒,茅塞顿开之感。
现在听说张渊、颜朴两人还不过是朱由检的仆从,也确实好奇这主人的见识又会高明到什么程度。
朱由检见这情形,也不好推辞。
好在他确实也有一些体会,未尝不可以说上一说。
于是点点头道:
“朝廷科考加考武技,想来也不单是为武而武,原是让天下士子能将四书所学道理,真切用于实处。此正合先儒修身大义。”
他说到这里看了一眼何仁甫,问道:
“何先生,可知嘉靖之时,戚少保最佩服谁的枪法?”
何仁甫对兵事向来不屑一顾,骤然被问及,顿时茫然,只得摇头道:
“这个,鄙人对此倒是未曾留意。”
旁边的童生队伍里,陈钺目光闪动,似乎有话要说。
朱由检瞥了他一眼,道:“你说。”
陈钺兴奋道:
“这个定然是俞大猷将军了。”
他虽然刚才听了张渊的话,下决心做好安心定气修身功夫。但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碰到自己觉得有把握的问题,终究还是忍耐不住,跃跃欲试,想在人前表现一番。
他眉飞色舞道:
“俞将军的武艺纵然不是天下无敌,也差之不远。俺曾听说他到少林寺去挑战,少林和尚都没有一个打得过他的。反过来要俞将军传授技艺。戚少保又和俞将军相熟,自然最佩服俞将军了。”
朱由检摇摇头道:“不是,俞虚江的枪法虽然也高明,但戚少保明确表达过佩服之情的,却是唐顺之唐荆川。”
“唐荆川?”这回却是何仁甫诧异,对唐顺之的名字,他还是知道的,“就是嘉靖三大家之一的唐荆川?”
“正是!”朱由检点头道。
何仁甫疑惑道:“鄙人只知道唐荆川在文坛享有盛誉,和归有光、王慎中并列为嘉靖文坛三大家,却不知他武艺枪法竟也如此了得。莫非是传言夸张,同一人岂能即是文坛巨子,又是枪法高手?”
朱由检道:“这是戚少保亲自在《纪效新书》中记载,岂能有假?戚少保在书中说巡抚唐荆川在西兴江楼传授他枪法,唐荆川枪法之精让他和其他在场诸人皆叹服。”
陈钺忍不住问道:“唐荆川也是修身功夫做得好么?”
朱由检点头:
“正是如此,荆川公不仅枪法精绝,而且箭法超群,算学绝伦,科考会试第一。一通百通,无所不晓,无所不精。其修身自律之严,也远迈群伦,为他人所不及。他的学生记载他‘冬不炉,夏不扇,行不舆,卧不裀,衣不帛’。”
陈钺咋舌。
何仁甫摇头道:“这却未免有些太过了。”
朱由检道:“然而荆川公之所以各门技艺皆能精湛通晓,未尝不是和他修身能达于常人所难能达到之境有关。”
“所谓修身,也可视为驭身
“遵礼守义,饮食有节,不溺于安逸,不迷于酒色。不为欲念妄想所控,不自蹈于害身陷阱,这是驭身修身。
“屈伸腾挪,挥舞兵器,护身御敌,修炼得眼明手疾,快慢随心,轻重合意,收发自如,欲轻则轻,欲重则重。对自家身体能控制得细微入神,也是驭身修身。
“四书五经的道理,总归于修身。若能把修身道理用于实处,把自家身体驭使好,则读书、练武、作文理政,驭字、驭句、驭棍、驭兵、驭军、驭国都可会通。”
陈钺听到这里,突然说道:
“俺明白了,这就和我等平常吃饭是滋养身体,吃菜吃肉也是滋养身体的道理一样。若是吃了菜就不吃肉,吃了肉就不吃菜,虽然也都能填饱肚子,但总归会生出些毛病来。
“读书是修身,练武也是修身。朝廷在科考里加上练武,是给我等修身增加了一个途径,终究是殊途同归。提醒我等拓阔修身路子。”
朱由检点头:
“你这比得不错。当然确也有光读书守礼,修身也不错的,或者光习武,修身不错的。但大体而言,只注重一样,虽然自身感觉良好,其实总会有些偏狭。”
朱由检这句话,倒确实是有所感触。尤其是他对明末这些自命清高的大儒的印象。黄道周、刘宗周这些人从品格来说,似乎无可挑剔,但实际他们的为人很偏狭,容易钻牛角尖而不自知。可见必定在某些地方是不够健全。
他见陈钺虽然被打了两棍,鼻肿嘴肿,但颇有知错能改,求知上进的精神,心想孺子可教也。
兴头一起,便顺着刚才的思路,继续说道:
“明白此理,练武控驭自家身体,也可以领悟控驭万千大军之理。
“就如俞将军说的那样,驭使一人身体,和驭使百千万人,不过是同一方法。
“万人军队之阵列队形变化,就如一人身躯肢体的伸缩。
“万人听从号令,就如一人躯干肢体听从心神,能做到这点,战无不胜。
“所以俞将军说‘舍一人之身以求行阵之法者远矣’。
“将领必定要自己精通武艺技击,不但是上阵拼杀,以身作则的需要,也是切实体会如何运用作战之理”
“人身上的道理,可通连兵法乃至万物。吾儒门精髓也全在于此。四书五经,先贤千言万语的精髓也全在于此。”
他说到这里,何仁甫突然击掌道:
“我悟了!”
朱由检饶有兴致地看向他,问道:
“何山长悟到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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