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午的时间。
郡守衙走马观花的进进出出各色人物。
连远在连山煤矿的王雄,都赶在日暮前赶回陈县,面见陈胜。
范增一直静坐在郡守衙下,看着陈胜笑吟吟的或勉励、或敲打的发动各级官吏,一点一点的将陈郡这匹温吞的老马抽动起来,追随着他的意志所向,发足狂奔!
兵甲。
粮秣。
辎重。
后勤……
一桩桩的敲定!
一件件的摆平!
整整一下午,陈胜都未在郡守衙内出过一声大声气, 与谁说话都带着笑意。
但应召前来的各级官吏,却无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阴鸷如那李氏族长,低眉顺眼如妾。
豪迈如那王家家主,老实巴交似牛。
范增忽然觉得,他先前所看到的陈胜的一切。
都只是假象!
他的宽仁、他的温和、他的睿智、他的沉静……
都只是表象。
表象之下隐藏的,是如同百兽之王高卧山巅, 眯眼俯览千山万林的……骄狂!
是的, 骄狂!
虽然并不是一个好的词语!
与狂妄之间,只有毫厘之差。
但范增思来想去,却觉得只有这个词儿,最贴近陈胜笑脸下所隐藏的无所畏惧本质!
偏偏……
一个拥有如此骄狂意志的人,手段竟还能恩威并施、滴水不漏!
如此南辕北辙的气质和手段,他单单只是想想,都觉得矛盾无比。
但在陈胜的身上,却是如此的融洽自如。
没有半分的别扭……
应召前来的官吏如此之多,只怕都无一人看穿了他的本质!
这是……打哪蹦出来的妖孽?
范增定定的望着高坐郡守衙上泰然处之的陈胜,望着他那张年轻得过分的俊美面容,心头五味杂陈,似是有一种前浪眼瞅着后浪将自己拍在沙滩上的悲哀之感……
“范公……”
待传召名单上最后一名主吏躬身退出郡守衙大门之后,陈胜终于舒了一口气。
范增猛地回过神来,起身揖手道:“下臣在。”
陈胜起身步下台阶,亲手扶起他,笑道:“郡中的事务都安排妥当了,如今就只剩下你了, 你是愿留守郡中,还是愿随我奔赴谯郡?”
范增想也不想的道:“下臣不才, 愿追随君上赴战。”
陈胜微微颔首:“甚好!”
他想的也是让范增随军出谋划策。
毕竟他记忆中那位“亚父”范增,就是通过追随项羽南征北战、出谋划策而名留青史的,他当然想让范增发挥他的长处。
只不过范增新近投效,又是未来的谋主,怎么着也得走个过场,询问一下他自己的意见。
“我已命人给你安排好了住处,你今晚便好生安歇,明日一早随我出征,此事宜早不宜迟……对了,不知你家小如今身在何处?”
说道此处,陈胜忽然发现自己的话里又歧义,便接着笑道:“范公莫要误会,我只是思及范公出身九江郡,而今我们又要与屠睢军作战,忧心你家小无辜受牵连……”
范增一摆手:“君上不必记挂此等微末之事,下臣既欲追随君上建功立业,心中便再无私情,他们若能为君上大业而死,那也算他们死得其所!”
这样的言语,若是换个说,陈胜定会嗤之以鼻。
但从范增口中说出,陈胜却是有些无言以对。
他抿着嘴“啧”了一声,淡淡的说道:“范公此言,恕我不能苟同,建功立业与私情,有何冲突?”
“我少时听过这样一个典故,一位郡守在友人的带领下,拜访一位山野遗贤,进屋之后,便见庭宇芜秽!”
“郡守友人问道:‘孺子何不洒扫庭院以待宾客?’”
“山野遗贤答曰:‘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
“郡守闻其言,反问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那郡守之言,我深以为然!”
“何谓建功立业?”
“大不过‘安天下’!”
“妻儿家小,不是天下人吗?”
“换言之,一个连妻儿家小都不怜爱的人,还能指望他怜爱天下人吗?”
“私以为,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方能顶天立地!”
“只为一己之私,便随心所欲、百无禁忌之人,连禽兽都不如!”
“可知,虎毒尚不食子乎?”
范增呆立许久,才惶然一惊,满面懊悔的对陈胜一揖到底,哀声道:“君上之言,字字句句皆如洪钟大吕、震耳发聩,下臣……迷途知返!”
他少时得遇贤师,习得屠龙技,只盼一展抱负、建功立业、名留青史,不负毕生所学。
然而这一盼就盼了几十年。
从意气风发的飞扬少年。
盼到须发花白的知天命之年。
盼得都魔症了……
陈胜扶起他,轻声道:“你既入我门下,为我谋划、随我奔走,我自当庇护你之妻儿家小,饱其食、华其服、光耀你之门楣,方不负你我君臣一场。”
范增执意再拜:“君上以国士待臣下,臣下必以国士报之!”
陈胜微笑道:“天下很大,日子还长,我邀范公同行,一起去看看……”
……
陈胜面沉如水的从马车中走出,看了一眼自家大门,偏过头对侍立在一侧的季布说道:“到家了别乱说话,莫让我家大姐知晓我等出征之事。”
季布“嘿嘿”的笑了笑,抱拳拱手:“标下明白!”
他追随陈胜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知晓什么时候该一本正经,什么时候该放松一些。
陈胜没好气儿的拍了拍他的肩头,力量之大,拍得他一阵阵龇牙咧嘴。
陈胜走进自家门前,低头检查了一遍的衣裳,下一秒,面上阴沉之意便如阳春化雪,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清朗的笑意。
他径直入门去,季布转过身一挥手,随行的三百甲士即刻分散,将陈家大院团团围住。
“大姐……”
陈胜站在庭院中高声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