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因为怕(2 / 2)

何芳舞气得七窍生烟,何家女人本来就暴躁,她又是格外不好的一个,当下撩起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臂。

指着之前被流矢射中的旧伤,看着左神策军某位郑姓官员道:“我本以为荥阳郑氏是真正的贵族,却没想到也有苟且之辈,看看那个庞师古,你还有脸自居上流吗?”

一席话说完,几个磨蹭避战的世家子弟都面有愧色的低下了头。

牙城周围,到处都是尸体,从牙前台阶到旁边的土坡再到房顶,已经堆出了一道斜坡,垒尸及顶,血流成河。

整整三天两夜,超过四万汴人葬身郾城,照亮了那惟一仅存的旌旗,谁都知道,旗下的王者随时可能倒下,可是谁也不知道他何时会倒下,也许是下一刻,也许是永远。

一个个禁兵将校前赴后继,已经不是为了斩首庞师古,就算是杀了他,也无损他在史书中的评价和名声,他们只是想证明,禁军固然有很多人贪生怕死,但同样也有尊严和荣耀。

有很多人怕死,也有很多人不怕。

疾风暴雨从来不能持久,最猛烈的爆发之后就是晴空蓝兮,只是如果就这样让庞师古谢幕,那么这一部戏就只有一个主角,官军无数强者都要沦为背景和陪衬,生前身后名,大多时候无人在意,但在这一刻,却无比重要。

李克良终于拔出了佩剑,牙城周围陆续插上了象征着皇权的黄龙旗,不等李克良走上牙城,战场上已是一片山呼海啸,无数禁兵振刀舞枪,齐声高呼:“万岁!万岁!”

看到李克良带人走来,将士们让出一条血路,起自外郭中街,直到牙城坡面,李克良的身影在血路这一端,何芳舞的风姿让每个人都为之窒息,她也拖着一柄汉剑,行如流水,徐徐行过中街血路,与李克良和行营文武一道踏上牙城,当李克良一行站在庞师古面前的刹那,双方相对而立的身影也就此走进了对方心底最深处。

“庞都头可还能一战?”何芳舞问。

“尚且还有一击之力,静安郡主要与某比试一二么?”

何芳舞笑,“庞都头有霸布之威,芳舞不敢卖弄。”

庞都头坐在地上,把提前写好的三封信从怀里取出来,道:“庞某无所挂念,只是忘不了家中七十老母,今后不能在膝前尽孝了,留她在人世遭罪,想来我也是枉为一世男人。”

“郡主贵为皇族,不知道能否救下庞某妻儿老母?”

“可以一试,想来不难。”

何芳舞点头,从庞师古手里拿过第一封信。

庞师古取出第二封信,看向李克良道:“庞某败军之将,本不该有所求,想我这一生,从事黄巢造反,随大帅反正降唐,足迹遍布关内关外,血流河南河北,也活够了。”

“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在虎牢关的大帅了。”

“这是我要告诉他的话,嗣子能否代师古带给大帅?”李克良眼中流过一丝不为人知的复杂,不过最终点头道:“好,某答应你。”

把最后一封信交给李克良后,庞师古起身后退,开始专心致志的用衣裳擦拭已经卷口的障刀,之后把穿在身上的已经血迹斑驳的甲胄一件一件卸下来,然后整齐放在地上,接着取下头上的兜鍪,拔下发簪,这根木簪是朱温亲手做给庞师古的。

朱温手艺活儿不错,会织布,会做衣裳,会削陀螺,会做簪子。

葛从周有一套朱温亲手织的衣裳,庞师古有一根朱温亲手做的簪子,王彦章有一副朱温亲手削的陀螺,王彦章平生就喜欢拿着绳子抽陀螺,平时没事的时候总要跟朱温比一比。

不过随着宣武军的地盘越来越大,朱温也没空做这些小玩意了。

庞师古就那样静静收拾,一切收拾之后,就开始反复检查擦拭兵器,一切完了之后,才抬头望向牙城内外,望着满地堆积的宣武儿郎,庞师古无声跪下,朝他们磕了三个头。

你们叫了我八年庞帅,今天庞帅也给你们磕个头,下辈子投胎就不要为人了,当牛做马变什么畜牲都可以……

就是别变人。

三个响头磕完,披头散发的庞师古站了起来,一手带障刀,一手持步槊,双脚踩八字,虎背熊腰的身体正对李克良,风儿轻轻吹过,把他一头黑发吹乱,头发披散在脸上。

看到他的时候,有那么一瞬,李克良眼中的坚冰好象有一些融化,但旋即又被更厚重的冻层所覆盖,再看不到任何变化,他没有动手,等庞师古处理完后事,道:“完了吗?”

“无悔此生路艰险,,唯恨无力再回天。”

为我见证!

李克良正色,双手持剑,专注得几近虔诚,何芳舞星眸中映出了庞师古的身影,那是一个披头散发的魔头。

在这天地俱寂的一刻,庞师古手中血槊终于闪电般刺出,这是凝聚他平生的最后一击,快到何芳舞只能看到血槊残影,李克良手中剑骤发,这一剑刹那间惊艳了世间。

恍惚中,所有人似乎都做了一个梦,一个最深沉最美丽的梦,在梦中,他们看到了身为一方强者一生所追求的力量极致,那一槊,这一剑,是善与恶的融合,是最终的毁灭。

那杆血槊直刺上空,庞师古停在了原地。

在场众人突然反应过来,这最终一击怎么朝天了?

刹那间,无数目光又回到了战场上,回到那面旌旗之下。

那个披头散发的魔头,眼中终于有了生气,依稀还有微微笑意,他站得笔直,手中血槊直指天空,而李克良的快剑,已经穿过他的胸膛,李克良的手无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他忽然松手,庞师古巨大的躯体轰然倒地,牙城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风儿的喧嚣,掀起庞师古的一头长发。

李克良扶住缓缓倒地的庞师古,道:“为什么?”

庞师古轻声道:“因为怕,我很为难啊……”

“庞师古这条烂命,能换许昌十万军民一条活路吗?”

李克良内心巨震,身体跟着心脏剧烈抖动起来。

他现在知道庞师古怕的是什么了,官军在郾城伤亡四万多人,如今攻下郾城,协助汴军守城的郾城百姓肯定会被愤怒的官兵报复,就算不会屠城,杀个一两万人却不在话下。

郾城失守,许昌也就保不住了,许昌只有两万团练州兵,根本挡不住南路军的虎狼之师,在郾城遭受巨大伤亡的南路军,一定会把郾城的怒火一路发泄到汴州。

庞师古想用自己的命,来阻止这场无休止的杀戮。

因为对朱温的忠诚,庞师古选择死战到底,因为惦记许州数十万军民,在最后一刻,庞师古试图用自己的命,来阻止这场无休无止的杀戮,即便希望渺茫,他也想尝试一下。

在这一刻,李克良终于知道,自己跟庞师古的差距并不只是打仗,而是,容天下的胸怀。

庞师古胖胖的身体不住的颤抖,一头长长的黑发盖住了他的脸,双眼望向了天边如血残阳,眼神温柔如春。

他口里不断呛血,却喃喃道:“不战死,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大帅,不死在你手里,我不知道该……该……该怎么面对许、许州百姓,也许逃避,才能解脱。”

“我、我……我只是,一直不想接受现实而已……”

“死了,也挺好的……”

“这大好的河山,要是遍地牛羊该多好。我不、不……喜欢打仗啊……”

庞师古口里不断呛血,涣散的双眼看着夕阳下的天空,像是回光返照了一般:“这夕阳是不是照给每个人的?朝廷能不能对每一个人都好些呢,长安天子会做个好皇帝吧。”

“你还有什么遗愿吗?”

“葬老夫于……曹州南华县,那是我……”

那里,是他的家。

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庞师古突然大口吐血,手缓缓垂下了,李克良点头,依然对他说道:“小子,遵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