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殿内外的禁兵和武宦全都换了一批人，那些士兵虽然还是禁军服饰用度，但看那些人凶悍的模样，丝毫没有内宫禁卫应有的恭谨，那些持棍武宦的眼神也都是个个阴鸷。
这些人来自凤翔五十五师，从虎牢关召回不久，皇帝亲征湖南的时候, 凤翔五十五师就是护驾中军，跟随皇帝屡立战功，统兵官是虎贲中郎将裴进，已经全面接管了紫微宫防务。
“臣李克良拜见圣人，拜见孔师长。”
李克良对李晔行完礼之后，对孔纬也躬身行礼。
唐朝藩帅大都带着同平章事的头衔, 就是荣誉宰相, 也称使相衔，宰相见皇帝, 退朝的时候不用再拜，进入延英殿内廷的时候按次排座，亲王内官见到宰相也需要行礼，由此可见唐朝宰相地位之高权位之重身份之尊，孔纬对李克良回了一礼之后，君臣三人相对落座。
李晔不是第一次看到李克良了，这是李晔最早启用的嗣子。
时隔五年，当年平康坊的常客已经成长为右神策军行营节度使。
讨西川，灭陕虢，败河中，战功赫赫。
洛阳会战中，李存孝在巩县被牛存节伏击，李克良星夜率军冒雪救援，李存孝感激李克良的救命之恩，跟李克良的私交甚笃，被李晔调到淮西战场后，李克良统率四万神策军。
小溵水一战中，李克良说动杨行密出兵, 随后佯装不敌引诱汴军出战，双方爆发野战后，李克良身先士卒，孤身挑落元从悍将衙内胡真，歼灭一万七汴军，生擒大将丁会。
杨行密本来想趁火打劫，等杀死庞师古攻占郾城之后，就找机会对李克良动手，然后把淮西变成自己的地盘，留下大将李神福坐镇，结果却没想到李克良和部下神策军这么能打。
李世民的后人，只要给机会，能打的很多。
按照历史上的进程，李克良会在华州被韩建杀死，韩王府满门四百多口人一道遇害，但在这个时空，因为李晔给的机会，这件事不会重演了, 但李克良却要承受皇帝的猜忌。
这就是天家的悲哀，皇帝就是孤家寡人。
……
孔纬仔细打量着坐在他对面的李克良,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李克良。
果然是个跋扈将军！
镇定坐在那里，神情自然如常，丝毫局促不安都没有。
很坦然，并不鬼祟。
“小溵水一战，你生擒丁会，此为大功。”
李克良回道：“为列祖列宗基业尽忠，是克良分内之事。”
他也在仔细观察对面的君臣二人，李克良还不知道朝廷内部发生的事情。
但看到站在皇帝身边的人从杜让能变成了孔纬，傻子也会猜到朝廷发生了剧变。
相比于杜让能，孔纬要难对付得多。
李克良也知道孔纬的一些事迹，这个人，为了皇帝的安危，连家人都可以不顾，连病危的妻子都可以不管，他还有什么在乎的？管你什么门阀世家，皇亲国戚，都不带怕的。
比家世，作为孔子的四十世孙，曲阜孔氏当代掌权人，哪个比得上他？
“嗣子战功赫赫，胸怀大志，想必右神策军将士很拥护嗣子啊。”
孔纬等了一会儿，见李晔不说话，便主动问道。
一来就是送命题啊，李克良下意识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武宦。
胸怀大志，将士拥护，这该怎么回答？
这要是承认或者默认了，轻则圈禁流放，重则废王赐死。
“臣无它志，臣代宗陛下七世之孙，值此国难之际，有守土赴难之责，自七岁始，练武求经二十年有一，诸子百家、用兵之道、纵横之术、鬼谋之法，然有涉猎，但求光复祖业。”
“惟愿他日四海太平，早早卸甲还家。”
“若谓将士特立，幸蒙恩典，臣得用事禁兵，朝夕同生死，将士诚有爱心，此臣无所假，臣无所说，若将士不爱戴臣，何有效死之心？汴师凶悍善战，臣又安能生擒贼将丁会乎？”
“臣有臣之难，天子有躬愿。”
“为臣不易，为君难，臣知之，请收臣兵柄，臣愿留京师。”
呵呵……
七弟啊七弟，你还是不信我么？
李克良心中一声叹息，内外盛传皇帝猜忌多疑，现在李克良有些信了。
不过，他仍然愿意相信，在那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五年钱和他肩并肩坐在含元殿的台阶上，望着黄昏落日的大明宫，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立誓要恢复祖业的少年，才是真正的李晔。
那个红着双眼，紧紧握住自己双手的少年，才是真正的七弟。
不过人总是会变的，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把李晔变得面目全非，蓦然回首，他只剩一副模糊的面孔和一条不能回头的路，李克良知道，七弟现在的确很冷血。
收了收思绪，他又一脸肃然地对孔纬说道：“孔师长也是一代良相，你我同朝为官，何以非要置克良于死地？克良自以为视，累年并无不臣，若死能明忠，克良愿意一死。”
说罢伏惟对李晔一拜，皇帝蓦然一怔。
“哥哥……”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如今李克用出师不利，卢龙镇帅李匡筹发兵攻打成德，王镕连连告急，魏博罗弘信一面向朝廷效忠，一面与朱温暗通曲款，淄青朱氏兄弟援汴。”
“他们以为朕不知道，其实朕什么都知道。”
“河北形势糜烂至斯，靠李克用打进汴州是妄想。”
“南诸招讨之中，钱镠、顾全武、杨行密、李神福、袁袭、钟传之徒，虽出兵勤王实讨，则秉天子之命以讨诸侯，潜有兼并之志，朝廷势大则表忠，若讨汴不利，更无乖异听。”
“则崔安潜、韦昭度、李巨川等，坐成宰辅，战斗则不及人。”
“尔与杨行密近，务宜慎之警备。”
“万一行密发兵袭尔，或先入蔡州取淮西，为之奈何？”
“淮南大将李神福，起于微末，久经卒伍，深通为将掌兵之道，且爱护士卒，不扰百姓，忠守职事行密，不以家失大事，乃劲敌尔，朕已拜淮西彰义军节度使，你可寻机诛之。”
“另外，韦昭度忠我。”
“虽粗通军事，不有王铎之才，朕亦拜都统。”
“如今与你共事南营，若昭度落难一时，卿须救之。”
李克良一一点头表示记下，却不说话。
……
顾弘文在贞观殿外静静等着，望着夕阳不说话。
真是多事之秋啊！
昨天在郾城与庞师古作战的杨行密上表，求任鄂岳盐铁度支转运使，这是想要朝廷在鄂岳的财政大权啊，幸好新任执政宰相孔纬也不傻，震惊之余直接一口回绝：“行密要此职，非兴兵不可！”
这件事顾弘文是乐见其成的。
顾弘文早就看出来杨行密也不是什么好鸟，可笑南衙还有人觉得他是忠臣。
这样的世道，哪有凭空来的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