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中,队伍在快速行进,和新兵一样冻得瑟瑟发抖的老卒得意的对同队新兵们说道:“怎样?咱就说今晚是要去打长沙罢,小子们,以后跟咱学着点,咱都当了十年兵了。”
新兵们却不买账,有人嘟囔道:“你几时说过?”
不管新兵还是老兵, 对于袭击长沙都还是很兴奋的,当然也免不了害怕,比如万台庄往南的道路是官军从来没有走过的,官军只能靠邓处讷和周尘等一干降将带路。
对于湖南降将,在这么恶劣的天象下,将士们多少还是有些怀疑,但是对于楚人的害怕则完全没有了。
禁军对于藩镇的恐惧早已经随着这几年的连战连捷而灰飞烟灭,上头当官的现在看湖南都是跟看病猫一样,更何况皇帝说了,这一仗打下来,咱们左神策军就能调回长安。
雪势渐大,夜色渐深,崎岖的山道上,李晔一手牵着坐骑,一手用剑除草开路,艰难行走在冰冷的大雪下,双手冻得通红,牙关也不由自主的打颤,双脚跟灌了铅一样。
李晔一声不吭,咬牙坚持走下去。
在官军前面六十里,王再敏率领的楚军也在默默行进。
楚军不像官军那样内有棉衣外有棉手套,在这样一个穷冬烈风的暴雪之夜撤退, 不亚于死亡行军,丑时末的时候, 楚军将士本因撤退长沙而振作起来的士气开始严重衰竭。
一头头骡马牛马无力抵御寒风大雪,渐次倒毙在路上,一个个士兵走着走着就一头撞在前面人背上, 然后再也不起来,楚军走过的路上,人马尸体横陈四野,相望不绝于道,看着倒在路边已被冻成冰雕的楚军尸体,李晔加快了步伐。
后半夜的时候,李晔的坐骑也冻死在了路上。
大概三更天的时候,王再敏终于带着冻得手脚发麻的士兵抵达了休息的地方,一座距离长沙四十里的栅寨,这样的寨子在通往长沙的路上还有好几个,都被周岳彻底弃守了。
王再敏冻得不行,但神志还是清醒。
休息片刻后,他下令将体弱和冻伤的士兵留下一部分到各个军寨,等待后续救援,其他人继续向长沙进发。
行进到第四座寨子的时候,王再敏也支撑不住了,被迫下令停止前进, 烤火休息吃喝一下,等待天明雪停。
王再敏太虚弱了,连守军熟睡被自己人摸进来这样重大的军事失误都没有加以斥责就昏昏睡了过去, 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李晔的部队,从湘阴到长沙有一百七十里。
如果不下雪,仅仅是在冬夜急行军,丰衣足食的士兵们完全能够支撑,但深山巨谷,穷冬烈风,距离长沙还有五十里的时候,官军也有不少士兵和骡马牛驴死在了路上,官军不像楚军,他们不是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选择雪夜行军的。
想到冻死的同袍和正在挨冻的自己现在本来应该在温暖的帐篷里睡觉,而不是在这荒无人烟的野外冒雪行军受冻,士兵们就越发不满,军中怨声载道,但想到皇帝和当官的也跟自己一样,心里又好受了许多,只是默默加快步伐。
三辅子弟从未来过湖南,雪夜中的茫茫群山无形加剧了他们的恐惧,李晔下令将冻死士兵的尸体收集起来。
按照战前计划,李晔的打算是先出其不意捣毁在楚军在长沙北面的狼头山据点,歼灭驻扎在白县的一万楚军,但没想到风雪大得出奇,也没想到周岳打定主意缩在壳里拒战。
等李晔率军赶到白县的时候楚军已经跑了,李晔追了大半夜也没追上王再敏的后军掩护部队。
走到五渠店的时候,队伍忽然放慢了速度,前面许多人围在一起,闹哄哄的,不知道在干什么,大小将校来回走动喊话训斥,不时拿起鞭子毒打部下士兵。
有人告诉李晔道:“陛下,前面有人冻死了。”
李晔愣了愣,什么话也没说,快步朝前走去。
一个冻僵的老头,倚靠一方树墩坐着。
一动不动,好似一尊塑像,他浑身落满了雪,神情淡定自然,却一时无法辨认面目,一支毛笔夹在他右手的中指食指之间,笔尖墨水已被风雪冻结,他微微向前伸出手来,好像在向属下要簿子,棉衣紧紧贴在他的身上。
李晔脸上顿时阴云密布,嘴角明显抽动了一下,蓦然转过头对身边人吼道:“去,把随军书记和判官叫来!朕……”
一阵风雪吞没了他的话,皇帝神情狰狞,像一头发怒的恶虎,样子十分可怕,没有人回答他,也没有人走开……
“顾弘文!去把书记官和判官都给朕叫来!”
李晔的脸大幅度地抖动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愤怒,这时候,赵一真小声说道:“他就是度支判官……”
李晔愣住了,久久站在风雪中,鹅毛大雪无声落在他的脸上,化成闪烁的泪珠,他的眼睛湿润了,李晔深深呼出一口气,风更狂了,雪更大了,大雪很快覆盖了判官的身体。
士兵收敛了他,李晔什么也没有说,大步走进了漫天风雪之中,他听见了无数沉重而又坚定的脚步,那声音似乎在告诉将士们,如果胜利不属于这样的队伍,还会属于谁呢?
风雪夜是睡觉的好时候,也是杀戮的绝佳时机。
定初三年腊月十二,暴雪之冬,彻骨寒夜,长沙嵩子口要塞,望楼上挂着几个破烂不堪的老灯笼,在呼啸的风雪中来回摇晃,昏暗的火光忽明忽暗。
嵩子口要塞是长沙北面最重要的关隘,距离长沙仅二十里,周岳决定造反后,大力整顿湖南各地防务,在肃宗时代的基础上重新修缮了嵩子口的墩堡、烽火台、城墙、门楼。
今晚下了雪,风很大,冷得不行。
望台上看不到几个人,十来个楚兵穿着单薄破烂的衣裳,在凛冽的暴雪寒风中根本抵抗不住,都蜷缩在城垛后头打盹避寒,本该拿在手中的兵器也东倒西歪的四散乱放着。
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士兵才十七岁,被官府拉了壮丁,瘦得跟个蚂蝗似的,脸上毫无血色,在风中都禁不住吹,缩成小小一团,挤在两个年老的楚兵中间。
“真冷,遭瘟的天老儿!”
骂完老天爷,他的报应就来了,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麻子脸小士兵有气无力地用胳膊杵了杵身旁一个老卒。
“老哥,你那还有吃的没?”
被称作老哥的老卒看上去有四五十了,头也不抬道:“有个锤子,现在又不打仗,没饿死你们这些畜生就不错了,你他妈的还想打野食?滚开!”
老卒是个队副,嚎丧般的骂了好半天,兴许是没了气力,声音渐渐消失了,麻子脸小士兵鄙夷的看了他一眼,没大没小叫道:“我分明看见吃晌午饭的时候你偷偷藏了两个饼,别以为老子没看见,快,拿出来!给大伙儿分分!”
说着就伸手在老队副怀里摸索起来。
“狗卵东西,哪天老子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老队副嘴上虽然骂得不堪入耳,但却也不动,任凭麻子脸小士兵把自己怀里捂得热乎的两个饼给掏了去,其他几个士兵见状也蜷缩了过来,嚷道:“小畜生,给爷爷留点!”
麻子脸小士兵把两个饼分成几块,一块给了老队副,一块扔给那个叫骂的老兵,剩下几块扔让其他的兵去分。
“老大哥,来,老子给你分馍馍!”
麻子脸小兵兴奋道,老队副不理他,侧了个身,用腚对着他,咒骂道:“小畜生吃剩下的,爷爷不吃。”
麻子脸小兵咧嘴一笑,把饼放到嘴里大嚼起来,一边吃一边含糊道:“老哥,说真的,等咱们从嵩子口调回去,等这仗打完了,我就给你养老送终,谁诓你谁是狗变的。”
“秦兵虎狼之师,你先看看你有没有命活着回家罢!”
老队副踹了麻子脸小兵一脚,缩着脖子继续打盹。
北风越发猛烈,雪越来越大,几有漫天之势,世界漆黑一片,即便楼上有几只破灯笼散发着昏暗的火光,但在这漆黑的夜色中,根本管不了什么事。
楼下,暴雪黑暗中,几架梯子趁着朔风和夜幕的掩护悄悄靠在了墙体上,几十个黑影沿着梯子飞快往上爬,云梯顶端距城墙还有几尺的时候,这些人轻轻一跃就跳上去了。
不远垛口处,一名楚兵正缩着脑袋靠在墙上打瞌睡。
一道黑影取下衔在口里的短刀,猫步向他靠近,临近猛地捂住他的嘴,然后飞快地在他脖子抹了一刀,这名楚兵死死挣扎,双手狠命拍着城垛,不过声音却被朔风掩盖了。
越来越多的黑影窜了上来,一下子聚集了好几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