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冬藏,树草枯黄,层林尽染,满山红叶。
刺骨寒风吹过,河面荡起圈圈涟漪。
武陵一带,山水交织,峰高林密, 小路纵横交错,山贼水匪四处盘踞,从华容到常德,常有一身破烂的盗子在路上游荡,见了外地人,立刻尾随跟踪, 看看是不是肥羊。
外地客商路过, 多被杀害。
匪盗如此猖獗,官府也并非没想办法, 但山贼水匪的眼线众多,官兵稍有动作,立刻化作土行孙遁入茫茫大山,或是藏身芦苇荡,一进去就是无影无踪,找不着半根人毛。
等到风头过去,官府罢兵,又从山水里钻出来。
拦道劫户,杀男霸女。
对于路过的官差,也不分有罪无过,统统送去见阎王。
这些土匪当中,有一个头子叫雷满。
十年过去,他已是朗州刺史,说起来真讽刺。
秋霜枯草黄, 冬雪白茫茫。
常德东北,离武陵县还有一百里地, 旌旗在风雪中招展, 车队在马步军的扈从下前进,一个气质绝尘黑发垂肩的男子坐在车内,静静听身旁人说话,旁边是一个面白的年轻男子。
顾弘文拿着一把梳子,在给李晔梳头发。
“陛下,前面就是桃花驿了。”
一个腰间挂刀的壮硕汉子飞驰而来,他把马停在了小道旁边,然后快步走到车侧,对坐在车里的李晔禀报,说话的时候手指着前方,李晔静静听完,点头道:“好,再探。”
行至一处高坡时,李晔掀开帘子,顺着裴进所指方向远眺,由近及远先有一座观景台,不知何人所建亦不知何时,再远一些是一片荒村,枯木黑桩之间,满目残垣断壁,垮塌的土墙呈烟熏黑,发黑的血迹,长满青苔的水车,几具白骨半掩在雪中,下面是火烧过的尸坑。
岁月流逝,时间把一切都荒芜,这个村子被屠的痕迹却依然清晰,人去楼空,失去人气烟火的瓦房尽数倒塌,举目破败,鬼气森森,那个安宁繁荣的慈宁村永远消失在了世上。
亭长告帝曰:“此乃古屠场,往往鬼哭,天阴则闻。”
这样的荒野鬼庐,李晔是第九次见到了。
“走吧,直接去武陵,会会雷满。”
放下帘子,深吸一口气,李晔闭目养神,十指不自觉拨动。
根据以往的情况,顾弘文知道大事不妙了。
大家杀人,从不手软。
得知皇帝亲征周岳,雷满提前收缩了战线,把一切能撤的人和物全都收拢到武陵县,又暗中大肆散布谣言说客军会屠城,百姓恐慌之下纷纷涌向城内,武陵军也全部退守州城。
至于斥候,雷满已经放弃了。
武陵县现在就像缩成一团的刺猬,静候猛兽上门。
当数万禁军步骑出现在武陵四面八方时,曾经所有叫嚣要寸土必争的人全都收了声,遮天蔽日的旌旗令人绝望,但真正让雷满不敢直视的是密密麻麻的旌旗下那黑压压的官兵。
三万铁骑在原野上行进,马蹄声震天动地。
在数万步骑中心,可以看到整整二十面黄龙大旗。
谁都知道,这是天子所在。
这令人窒息的场景,极大震撼了雷满的内心。
恐惧,颤抖,惊慌,失语。
武陵军上下重归理智,没有一个人再敢提议联合周岳。
等李晔车驾抵达,武陵已大开四面城门。
雷满肉袒牵羊插标,率部下文武在城门跪迎圣驾。
顾弘文问道:“大家,进城吗?”
李晔看了一眼,道:“不进,召雷满来。”
“有旨,诏朗州刺史雷满!”
中官层层传达旨意,不一会儿,一个汉子被架了过来。
及至二十步,被宦官挡住。
赵匡凝和裴进松开手,一把将他推将出去。
这个人很健壮,上身片缕不着,交叉缠了六圈绳子。
裸露的上身,满是虎狼鬼怪刺青,乱糟糟的发髻上插着草标,左手握着一把茅草,右手牵着一只羊,浑身颤抖,双目视地,用膝盖在雪地上缓缓行进,向李晔的车驾蠕动过来。
及近,重重三叩首,哭天抢地呼万岁。
李晔无动于衷,只是打量他。
说长相,其貌不扬,满脸横肉,脸上藏污纳垢,双眼泪水不断,泛青的鼻涕吊在人中,一口黑黄烂牙散发着恶臭,更令人作呕的是,淡黄的涎水不自觉顺着他的嘴角往下巴流。
涕泗横流,哭天抢地。
论气质,土匪能有什么气质。
雷满凶悍骁勇,杀官造反如喝水,跟从高骈的时候都敢发动兵变,历史上占据朗州后,多次与其子雷彦恭劫掠四方,杀人放火,屠村灭里,无恶不作,湖西荆南,千里无人烟。
但如今,这个将近一米九的大块头,这个不可一世的雷满,却像一头狗一样趴在李晔脚下。
老远望见官军旗号的时候,他就把自己捆成了粽子,在幕僚卢延让的建议下,又以肉坦牵羊礼迎驾,听说皇帝单独召见,连路都走不动了,赵匡凝和裴进一左一右才把他架过来。
一开始雷满打算逃,去长沙投靠周岳,但郑延昌的南路军就在城外,不跑,他还是朗州刺史,一旦出逃,那就是周岳同党,走投无路的他,便把士兵都收缩在城里,以免冲撞天兵,随后向幕僚卢延让问计,卢延让说道:“你杀了那么多朝廷命官,天子岂能轻饶你?”
那一刻,天不怕地不怕的雷满怕了。
他追问道:“那我该怎么办,天子怎样才肯饶我?”
卢延让道:“肉袒牵羊,插表请罪,如此方有一线生机。”
雷满跪在李晔车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声嚎哭,以头抢地,额头都撞烂了,鲜血长流,顺着鼻梁流到脸上,口水鼻涕混在一起,顺着下巴流到了胸膛上,嘴里不断念叨着臣有罪。
“你的确有罪,朕说给你听,你第一次造反,是跟高骈去淮南的时候,你在半路上哗变,带着你的土团匪贼攻陷了广陵,杀了广陵刺史崔翥,一同被害的佐官好像是三十七人。”
”第二次是在朗州,你聚集数千匪类攻陷武陵,杀了刺史吕允,他的头被你吊在了城门,他的身体被你剁碎掷于道中,一同被害的朗州文武,吏部粗略统计是二十三人。”
“那九个村子,不用带你去指认现场了吧?”
说罢这几句话,李晔摆摆手道:“就地处决,传首武陵军。”
“什么?”
听说皇帝要杀自己,趴在地上的雷满面如土色,失声哭喊道:“陛下别杀我,我是朗州本地人,我知道很多军情,我可以为朝廷效力,我愿意为陛下征讨周岳!”
听到这话,众人不禁笑出了声。
皇帝没来的时候骑墙观望,皇帝来了再说效力?
晚了!
雷满身体颤抖不能语,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心中惊恐悔恨交加,不等写出一篇小作文,一旁的侍从军官拔刀朝雷满走去,准备结果他的命。
“啊!”
雷满惊恐,身体匍匐蜷缩,手脚并用向后躲避。
躲?
还能往哪躲?
没等缩出几步,就被一名武宦挡住。
这名武宦揪住雷满乱糟糟的头发,一把将他拎起来,然后掷出砸在地上,周围扈从一拥而上,雷满拼死挣扎,奈何势单力薄,被五六个人摁死在地上,吃了满嘴的雪。
“言而无信,卑鄙无耻!”
放弃幻想的雷满神色决然,高声咒骂李晔。
李晔哑然,我让你来的?
你哪来的自信,觉得我会放过你?
至于信义,不需要。
对这种禽兽,刀子更好用。
杀了那么多朝廷命官,那么多老百姓,该以命抵命。
“推出去斩首,告慰死者在天之灵!”
“喏!”
立即上来四人将雷满架走,雷满嚎哭而去。
不多会,他的脑袋呈了上来。
滴答,滴答。
“传示三军,曝尸荒野。”
“喏!”
裴进先把脑袋上的血擦干净,以便辨识,然后找出石灰,撒在雷满还有余温的脑袋上,腌制好了以后,裴进拿来一杆长矛,用矛尖穿透雷满的发髻,然后把头挑在矛上,接着翻身上马飞驰而去,边跑边高声宣布道:“雷满伏诛,首级在此,圣人有旨,传示三军!”
后来,后来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