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城内,观察使府。
随着官军全面进攻,杜洪的心情也抑郁起来了,天色将黑的时候,夫人袁氏照常拨着念珠开始礼佛,杜洪却难得的悄悄进来了,袁夫人没有在意, 以为是下人进来找东西,不料杜洪却把下人都差了出去,坐在她身边道:“夫人可有空闲?”
知道是杜洪来,袁夫人连忙起身,却被杜洪止住。
杜洪坐定,没来由的叹了一口气,望着面前的佛像慨然道:“夫人礼佛多年, 是个善心人, 为夫却好杀成性,咱们也在一起过了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杀人,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好好的人,我也不愿意把他们砍手断脚,可是如果我不严酷,就压不住下面的人,这些将校大都不是善类,我只有比他们更狠,才能把他们教成家养的土狗。”
袁氏看了杜洪一眼,没有说话。
杜洪继续说道:“他们表面上毕恭毕敬,看起来对我也忠心耿耿,可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就会刀口一转投降朝廷?咱们全家五十六口的脑袋, 就是他们投降朝廷的投名状。”
“说真的,其实我一直都睡不好觉,担心再睁眼的时候, 就会看到昨天还殷勤表忠心的人带兵拿刀围了武昌观察官邸,稍有不慎我们杜家就会重蹈魏博田氏与淄青李氏的覆辙。”
“魏博田布, 蔡州陈仙奇,他们忠诚朝廷,对手下也好,照样让史宪诚和吴少阳杀了,成都王建,对部下够好了罢,可王宗黯和魏弘夫他们还是反了,王建像一条狗一样,被义子王宗黯牵到长安,我出身本就卑微,也不会有多少人真的忠诚我,归根结底,他们不过是贪恋富贵权势,畏惧我罢了。”
“主公在世的时候,我也想好好做,做个忠于朝廷的藩将,可是不管我怎么做,得到的都只有旁人的白眼和声讨,不说长安的王侯将相,连陈可伊那个艺妓都骂我是乱臣贼子。”
“十年前的黄巢让我明白,所谓的神灵天子也是个凡人,胆小怕事,亲小人远贤臣,在他昏君的治理下,四海沸腾,山河崩塌,主公是朝廷特派大臣,要礼敬他,但我鄙薄他,从那时候起,我就决定只做我自己,决不做昏君的狗,哪怕遗臭万年,我也决不会屈从于黑暗的朝廷。”
“其实说心里话,我也不怕旁人骂我。”
“陈可伊羞辱我那么狠,说我是尔朱荣,我不在意,世人都为狗皇帝歌功诵德,但他们李家的江山就不见得有多干净,他李渊李世民父子当初也是杨家的臣子,一堆子的男盗女娼,蛇鼠一窝,刻薄寡恩,卑鄙无耻,阴险狡诈,呸!”
“这江山,姬家坐得,胡虏坐得,杨坚李渊坐得,杜家就坐不得?这天子,刘邦当得,石虎当得,司马衷当得,我杜洪也当得,只要兵强马壮,杜家也可以像他们李家一样。”
十几年来,袁氏从来没有听杜洪说过这么多心里话。
一口气听他说了这么多,袁氏感到不知所措,杜洪知道她诧异,语重心沉道:“你我夫妻结为连理已经十二年了,当初我只是个唱戏谋生的娼妓,我也知道你并不乐意嫁给我。”
“那时候我们很穷,我常常出去唱戏,留你一人在家耕织,即使日子清贫,你却依然恪守妇道,把儿女拉扯大,十几年来辛苦你了,十几年来,我从未跟你说过这些。”
“但如今形势变了,长安换了皇帝。”
“君臣亲爱精诚,固守关中,奖耕织,务战具,内修德政,外备武功,励精图治,其志在天下,前年讨灭凤翔,去年扫平剑南,今年又陆续降服关中十一镇节度使,灭佛均田,推行新政,关中百废俱兴,唐祚已有起死回生之象。”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所以朝廷就拿我开刀了。”
“我虽然被昏君称作孽障,可要说我心里不害怕,那也是假的,但身为人主,在这个关头我又不能把这些话对外人说,你我夫妻一场,现在我也只能对你说说心里话了。”
袁氏听杜洪如此说,不禁反问道:“既然如此,你当初就该奉诏入朝,皇帝也允诺封侯,连安禄山和黄巢都反不了李唐,你怎么行啊,天命授唐,不在鄂岳,你何苦执着?”
杜洪冷笑道:“我从没想过入朝,也从不打算为狗皇帝效力,他强我弱,我会奋力一战,天命在唐,我一样逆天,败了无非一死,不足道也,我现在的一切,是我自己出生入死打下来的,凭什么皇帝一纸诏令我就得交出去?”
袁氏还想再劝,杜洪却往外走了,她也站了起来,杜洪就要出门去了,袁氏忽然说道:“天色已晚,留下吃饭吗?”
沉吟少许,杜洪点头答应。
袁氏很开心,面带笑容道:“好,那你先坐会儿,我让人把饭菜送到这里来,再差人去把俊辉和炎庆他们都喊来,说起来,我们这五个人已经很久没有单独在一起吃过饭了。”
听到这句话,杜洪鼻子有点酸。
他有七个女人,十五个儿女,如果论重要性,在杜洪心中,其他六个美女都远远不如袁氏,这个并不漂亮的乡野女子,这个跟了他十年的糟糠之妻,是他真正付出了感情的爱人,如果时间可以重来,他会把袁氏送离武昌。
当杜洪和家人吃饭的时候,董昌僭越称王的事也传遍南国了,江西洪州,钟传正在发愁。
在鄂岳的细作发回了最新情报,说鄂岳方面流传着一个小道消息,官军在对鄂岳叛军的作战中使用了一种神器。
每次祭出会发出巨大声响,声如炸雷,滚滚黑烟直冲云霄,一旦神器发出,叛军将士闻声丧胆,战马牛驴畜力也受惊乱窜,不等短兵相接就军心丧尽了。
据说官军在洞庭湖大获全胜的原因就在于这种神器,叛军私下把这个神器称作冲天雷,但武昌高层却极力否认这一存在,不少士兵因为谣传冲天雷受到了严厉的处置。
其中包括从洞庭湖前线逃回来的溃兵,他们还没跟官军列阵交手就被冲天雷炸得两耳嗡嗡作响了。
这个消息得到了钟传的高度重视,为了求证官军雷管神器的存在,钟传决定派部下高手去洞庭湖前线走访调查。
与此同时,杜洪的求救口吻也愈发恳切,唇亡齿寒,照这个形势下去,等鄂岳被朝廷扫灭,下一个就该轮到湖南和江西了,钟传决定再向武昌增派八千士兵协防。
书房里,钟传正在阅读杜洪的书信,从行文来看,杜洪已没有了当初的自信,卑微急切的求救口吻让钟传倍感舒适,但强势的官军也让他忧心忡忡,江西该何去何从?
中立?不行,等扫平鄂岳,皇帝不见得会放过江西,到时候人为刀俎,我要么交出江西,要么起兵自保。
倒戈朝廷?
这样虽然能保住现状,但按照皇帝的秉性,早晚会征我入朝,也就是说,无论江西是保持中立还是投降,他都必须离开洪州,带着全家老小去长安定居。
如此看来,就只能跟鄂岳一起造反了,与其为人所制,不如四镇同盟,到那个时候,鹿死谁手还说不定。
收起书信,钟传下令升堂。
“参见大王!”
走进正厅,文武们就给钟传施礼。
钟传笑呵呵的,跟这个寒暄几句,拍拍那个肩膀,都打过招呼之后,他才走到自己的椅子上坐定,看了众人一眼,钟传凝声道:“诸位都是洪府忠诚之士,本王也不来虚的了,召大家来是因为本王收到了两封信,董书记念一下。”
堂下一名文官上前从钟传手中接过两封书信,然后打开第一封念道:“江南本一家,鄂岳豫章家世相同,同气连枝,欣野才不及人,今鄂亡已近矣,欣野卑微失德,自得灭亡,不敢有所怨,唯忧岳章相近,恐朝廷定鄂问道于彼,那时大王是战是降?无论降战,大王甘愿视钟氏家业不保?倘大王哀怜欣野或七州百姓,请以猛将悍卒助,欣野不胜感激之至。”
书信读完,堂下文武讨论开来。
钟传端坐上位,冷眼旁观,听众人说的差不多了,钟传猛然站起,瞪眼勃然道:“官军不渡长江已经百年,及当今天子视朝,刻薄寡恩,猜忌反复,滥讨臣藩,妄诛功臣。”
“凤翔无罪,李茂贞头断独松,东川无罪,顾彦朗圈禁宅邸,西川无罪,王建面缚西都,华州无罪,韩建枭首马嵬,鄂岳无罪,洞庭湖陈兵五十万,杜洪之后又会轮到谁?”
“本王身为宰相,位列三公太保,又是先帝册封的南平王,拨乱反正,匡扶社稷,主持中外公道乃职责所在,天子逼迫太甚,因此本王决定起兵自保,谁赞成,谁反对?”
为了占据大义,钟传当然要给他们洗白。
沉默少许,众人都拱手道:“我等愿听大王差遣!”
“好!”
钟传猛然亢奋起来,来回走了两圈,面露笑容道:“诸位高义,本王果然没有看走眼,江西能否保住,鄂岳能否救下,本王与诸位的家业能否保全,就全仰仗诸位了!”
众人正等他分派任务,钟传却又说道:“各位舍弃朝廷的高官厚禄追随我,我无以为报,愿向皇天后土立誓,与各位同患难共富贵,纵使各位有负于我,我也不怪,随我来!”
说罢,与众人到了后院,进来才发现,香案三牲酒肉早已经摆好了,钟传端起酒碗,众人见状也纷纷举起酒碗,钟传凝声道:“请诸位与我一同立誓神前,然后同饮此酒!”
别看大家伙儿一个比一个喊得响,虽然乐于自立的多,但并非都想造反,这时候的人重誓言,一听说要上香发誓,都有些出乎所料,比如内侍省派组江西的监军院官吏。
在监军使的眼色示意下,监军院的官吏们默默躲到了一边,装作没听见,钟传一向瞧不起宦官,也不甚理他们,只把目光在部属身上巡视,众人只好一个一个在香案前发下重誓。
走完形式后,钟传道:“本王起兵自保肯定会被视为造反,小天子会夺了我官职爵位,各位看怎么称呼好?”
称呼倒还真是个难题,没有现成的,武夫也不懂其中门道,文官们则若有所思,判官季悦凑到耳边低声道:“会稽不是来信了吗,董昌约主公一起称王,主公作何打算?”
钟传沉吟少许,皱眉道:“这,不好罢?”
季悦冷笑道:“既然要分庭抗礼,有何不好?”
“号什么?”
“吴王如何?”
定初三年十月初五,文武合辞劝进,钟传辞拒弗获,至于再三。初九,中书令、南平王、检校太保、江西观察使、镇南军节度使钟传,在洪州北郊筑坛祭天,自立吴王,置文武百官,升洪州为豫章府,备服饰车马仪制,册封正妻卢氏为吴王妃,立长子钟匡时为王世子。
与此同时,湖南宣布自立。
周岳猖狂僭越楚王,杜洪闻讯欣喜若狂,火速响应三镇,自称鄂王,短短两月,鄂岳、浙东、江西、湖南相继自立,越王、吴王、楚王、鄂王横空出世。
扬州的孙儒乐坏了,也给自己封了个淮王。
消息传出,举国轰动,天下震惊。
十月十四,卯时四刻,京师宣布戒严,首都进入紧急状态,御马监所属的虎豹营、陷阵营、大正营、武原营以及紫微军的开阳营、玉衡营、摇光营全体出动,占据了出入皇宫的各处宫墙城门,与此同时,驻京左右神策军和神策军京西京北行营进入全体战备状态,驻扎在京兆府的镇东镇南镇北三座御林军大营也接到命令,要求他们原地驻扎,无诏不得妄动。
十五,天阴,一道冷空气南下,京城百姓都穿上了厚衣裳。天还没亮,灰蒙蒙的,正是上朝的时候。
礼部尚书杨涉、礼部侍郎崔胤、集贤殿大学士郑谷、翰林学士司空图、御史中丞裴枢率领户刑工吏礼兵六部二十四司,合将作国子大理太常宗正少府等五监九寺,中书尚书门下秘书四省,以及弘文馆、集贤院、神策军、紫微军、金吾卫等各衙署的所有官员,在丹凤门前停止前进,大小两千余名文武官员,在丹凤楼外跪成一片,在瑟瑟北风中,一起放声大哭。
哭声凄厉惨烈,直刺人心。
约半个时辰之后,中官顾弘文才出来询问,看到数千名官员在丹凤楼前齐齐跪倒痛哭,看到这壮观宏大的场景,顾弘文整个脑子都是空白的,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杨涉以礼部尚书的身份说道:“礼崩乐坏,五贼僭越称王,淮南、浙东、鄂岳、江西、湖南相继作反,国将不国,大唐社稷将危了,我等悲痛不已,所以在此哭诉。”
他一边哭一边说,一边又以头砰砰撞地,撞得额头血流一片,极为惨烈,其他官员见状,无不齐声痛哭,号声震天,或厉声控诉董昌、钟传、杜洪、孙儒、周岳五人的滔天罪行。
百官叩阙,声势浩大,辰时二刻,首相杜让能和次相刘崇望终于出现了,却是从丹凤门走出来的,随之而来的还有淑妃何芳莺和张泰等宦官,这些人代天子出面,劝说百官返回。
百官拒不返回,除非皇帝下诏对五镇全面开战,杜让能沉吟道:“这个我们无法替陛下承诺,容我等一去。”
说罢转身进入丹凤门,前往含元殿奏对。
李晔淡淡一笑,道:“事关重大,还须从长计议。”
如是奏对了三次,皇帝才叹气道:“既如此,准奏。”
天下人都看好了,这可不是朕独断专行,是满朝文武的极力要求,朝臣也只要求讨伐这五个逆贼,无关藩镇不要多想,朝廷从没想过削藩,是因为杜洪悖逆不臣才干他的。
又因为四镇同盟,朝廷才要对钟传等人出兵。
钟传等人造反,李晔早有预料,他之所以自导自演这场戏,就是要防止事态扩大化,把战争限定在南国,同时籍此向外界传达出两个信号,朕并不独断专行,也不针对任何藩镇。
对僭越五王的战争,这是朝臣的要求,无关藩镇请放心,朝廷不会与你们为敌,你们也别干涉南国战事。
是日正午,延英殿举行内阁扩大会议,四位在朝宰相,中书省八位舍人,翰林院十二位学士,各知制诰与翰林承旨,一共二十七位大臣与会,李晔点点头,归黯便开始唱读奏章。
“上月二十七,董昌自称越王,杀害浙东二十三位官员。初五,江西观察使钟传自称吴王,逐监军使。”
“初八,鄂岳行营邸报,杜洪自称鄂王,杀害鄂岳监军院大小官吏三十三名,处死内侍省派出监军使孟元奇,并逐淮西鄂岳转运院诸官吏,关闭长江漕运,公然作反。”
“同日,南面行营都统郑延昌急报奏称,武安军节度使周岳自称楚王,监军院中官全部遇害,并逐朝廷任命的湖南各州刺史司马及下辖县官,周岳宣布出兵三万协防岳州。”
“初十,杨行密急报,淮南节度使孙儒自称淮王。”
李晔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秋景一言不发,结束读书的韩王世子李克良、覃王世子李嗣周、延王世子李戒丕、韶王世子李成归等宗室世子立在李晔身后八步,大气不敢出。
归黯读完十数份奏章,李晔依然站在窗前。
诸王世子和睦王李倚等人依然立在原处,在他们边上,是杜让能、刘崇望、崔胤、杨涉、郑谷、郑预、崔远、韦庄、陆贺群、唐求、喻坦之、王溥、薛鉴弘、苏检、郑熙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