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才只十二岁,本是南京城中一名普通的富家少爷,并不会半点武功,日子过得逍遥自在。谁知天有不测风云,那日我爹自外经商而归,一到家便吩咐我娘收拾细软,两人带着我坐上马车,连夜离开了应天。娘和我反复询问,爹爹只说家中有事,要将我送到苏州同宗处寄养一段时日;但我一瞧爹的神色,便知他心里说不出地害怕。第二日破晓时分马车行至一片荒林,忽听骏马一声长嘶,车子忽然停了下来。我三人掀开门帘一看,见那赶车的马夫已然倒地气绝,车板上有一黑衣蒙面之人拉住辔绳,冷冷盯着我们,他的眼神可真锐利,便如鹰隼一般。
“我生下来便没见过死人,娘和我都吓得魂飞天外。说也奇怪,爹那时看来反倒没那么怕了,只叹了口气道:‘是祸躲不过,我知阁下定会来杀我灭口。沈某别无所求,甘愿立即赴死,请你饶过我夫人和孩儿一命,他们甚么都不知道。’那蒙面人摇头道:‘此事干系太大,恕我不能冒险。我本不欲杀害女子稚童,你一家三口若肯自行了断,也免得在下出手。’娘见他连我也不肯放过,几乎便要晕倒。
“爹爹神色并不十分惊慌,道:‘不错,这事牵连实在太大,沈某如若不死,阁下永不心安,这事也怨不得你残忍,只怪我运气太坏。可怜我沈家近年人丁单薄,我这儿子乃是三代单传、独苗血脉,万不能就此绝嗣。实不相瞒,沈某回南京前已然安排好了后事,此刻视死如归、并无所惧;但我这孩儿如有甚三长两短,阁下之事立时便天下皆知,你纵想杀人灭口,也不知该当向谁下手。’
“那蒙面人眼中闪过一丝怒色,转瞬回复如常,冷笑道:‘足下不愧为沈万三的后人,果然有胆有识。你要我放过你的儿子?’爹爹道:‘不错,我正想同阁下做一笔买卖。只须我儿在世上一日无恙,那一件事便可密不透风,永不由我沈家之口传出。我知阁下决难容沈某再活,只要你答应此事,在下愿意立即自尽,我夫人孩子皆于此一无所知,你大可以放心。’那蒙面人道:‘我怎知你所言是真是假?倘若这事泄露出去,我再杀他也已于事无补。何况天大地大,你若真将令郎藏在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我岂非上了大当?’爹爹道:‘沈某的买卖童叟无欺,在下死不足惜,你若害我爱儿,大伙儿便玉石俱碎。’
“那蒙面人稍一沉吟,忽扬手朝我胸前戳了一指。他指尖距离我身体尚有数寸,我却觉似有一根冰锥当胸刺入,登时手足冰凉,几欲晕死过去。爹爹见我转眼间面无血色,连嘴唇也变得煞白,惊道:‘你……你这是做甚么?’蒙面人缓缓道:‘令郎已中了在下的“太阴指”,此刻寒毒入体,普天下再无第二人可以化解。但这寒毒一年以后方才大作,到时只须我及时替他运功施疗,自可续命无碍,否则寒毒入心入脑,死状惨不堪言。’
“爹爹听了半晌不言,终于一咬牙道:‘好!若非如此,阁下也不能放心。只是犬子年幼病弱,真可撑得一载之期么?’蒙面人道:‘你放心,万三公当年有功社稷,今日我虽不得不杀足下,却不会来骗你。只是令郎体内的阴寒真气每月会发作一次,吃些苦头是免不了的,然而一年之内性命无忧。你若言而有信,我也必不相负。’爹爹迟疑道:‘待到一年过后,你便会替我儿将寒毒尽数清除?’蒙面人摇头道:‘我所谋之事非数年可成,一年后我替令郎化功,当保其三年无恙。只须你沈家恪守诺言,我必不害令郎性命,定会替他按时消缓寒毒;但若事情泄露出去,神仙菩萨也救不了他。我这太阴真气深入脾肾,令郎体内寒毒一日不得根除,决无可能传宗接代,你们也不必白费力气。一年后令郎不必找我,在下自会叩访尊府。’
“爹爹默然良久,缓缓道:‘好,以阁下的身分,想来必不欺我。泉儿,以后你就是潜心斋的主人,记得照看好你娘。’言毕忽拔出腰间匕首刺入自己心窝,登时当场气绝。我妈立时便晕死过去,我见鲜血自爹胸膛汩汩流出,不知怎地竟没哭出声来,一时也不觉身子寒冷,呆呆坐在车中。那蒙面人见状道:‘好小子,倒也有几分胆色。不想我从此多了一件累赘,你若有甚山高水低,岂不坏我大事?今后你可得处处小心,别要有甚磕绊。’当即抓起我娘、又将我夹在腋下,带着两人仍是行走如飞,将我母子扔在邻近一处市镇,给了些银子叫我雇车返回南京。我娘不敢报官,事后偷偷派人到爹爹出事之地查探,却再不见马车和两具尸首。
“当日我中了那蒙面人一指,小半个时辰后寒意便即退去,身体未再有何异样。但他没说假话,从此每月十五前后我体内寒毒便会发作一回,初时并不甚久,却是一次比一次厉害,七八月后每回都奇寒入骨、痛彻心扉,足要煎熬一两个时辰,实是生不如死。眼望一年将至,那晚我睡梦中突觉手脚冰凉,寒毒正要发作,那逼死爹爹的蒙面人忽从窗外翻入,道:‘令尊言而有信,没命人将我的事说出去,我依约来替你化解寒毒。’伸手在我身上拍了几掌,我顿觉身子暖洋洋地,体内的寒气顿时消散。蒙面人点头道:‘好啦,咱们有言在先,三年后我再来替你消解。’我惊道:‘三……三年?这寒毒一年之间便已如此厉害,我怎能再忍三年?你……你还是每年都来一次罢。’蒙面人道:‘你放心,死不了的。少年人吃些苦头,也不是甚么坏事。’未待我开口说话,已然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