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来登万岁山,皇帝真心没想那么多——或者说,尽管今年是永辰二十七年,掐头去尾取个整,他已经登基整整二十六年,但他本质上仍然是那个幼时就特立独行,随心所欲的天子,这是印在他骨子里的特质,也是被他父皇睿宗皇帝肯定的特质。
他至今还记得父皇在离世之前,抓着他的手说出的那番话。
“你是个活泼好动,精力旺盛的孩子,和大臣期待的贤太子,圣明君不一样。他们需要的是一个稳重端庄坐在皇位上,能够接受他们的劝谏,哪怕是他们唾沫星子喷在脸上,也不会动怒的千古名君。但那样的皇帝,不过是泥雕木偶,反倒是你这样的更适合。”
“要倾听,但不要偏听偏信;要制衡,但不要全凭权术;要贤明,但不要一味仁慈;要果断,必要时可以残忍狠辣……当然,你还太小,一切都先交给你母后,你要相信她,就如同朕相信你,把这江山交给你一样。朕已经给你选了最好的老师,你要跟着他好好学。”
此时到了山顶,回忆起父皇最后的谆谆教导,皇帝颇有些百感交集,随即就唏嘘不已地对葛雍说:“虽说父皇当年嘱咐了我很多,但如果不是后来有老师时时刻刻提点教导,兴许朕还是早就长歪了,要知道,朕那时候最喜欢做的是就是和大臣对着干,和母后对着干。”
“皇上还好意思说。”葛雍面色不善地瞥了皇帝一眼,“臣就从来没看到过这么顽劣的学生,比起这两个懂事的小皇子,皇上那会儿真是差远了!”
见三皇子和四皇子还在围着张寿问长问短,那脸上既有满满当当的好奇,也有真真切切的孺慕,皇帝顿时尴尬地别过头去,随即咳嗽一声道:“朕那会儿不是乍失慈父,严母又成天管头管脚,大臣们还喜欢指手画脚,朕心里有点烦,所以有点逆反吗?”
“还有点?何止是有点,换个一板一眼的人来给皇上你当老师,说不定都被你气死了!幸亏臣这一把骨头的老家伙懂得变通,还反过来整治了你几回,否则……呵呵!”
张寿没注意到葛雍和皇帝师生二人那翻旧帐的谈话,他这会儿终于从两位小皇子那层出不穷的问题中脱身出来,把两人交给了很有应付经验的朱莹,于是就来到了葛雍和皇帝面前。还不等他开口,葛雍就笑着问道:“你这次吃瘪了吧?小孩子也不是那么容易敷衍的!”
“老师说笑了,我没有想敷衍他们。九章堂如今贫寒者多,因为那些饱读诗书,家境尚可的士子中,纵使也有同样精通算学的,但恐怕不会把主要精力放在算学上。而如果有两位皇子凭真才实学跻身其中,那么将来他们就会成为一个醒目的标杆。”
见皇帝眉头一挑,仿佛有些讶异,张寿就笑眯眯地说:“但是,那得他们真正凭实力考上才行。我可不会手下留情的。不说其他,今年的考题,我就打算出得比去年更难。”
皇帝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围着朱莹叽叽喳喳的两个幼子,随即就笑道:“你这欲擒故纵的手段,兴许真的有点效用。不过,如果三郎和四郎真的进了九章堂,你真打算就只教他们算学和物……嗯,好像叫物理?”
“臣除了这个,不会教别的。”
张寿用非常无辜的眼神看着皇帝,随即坦然说道:“难不成等三皇子和四皇子长大了,还要听臣用那种三脚猫的讲法,给他们讲史?随便从翰林院里扒拉一个人出来,都比臣讲得好,所以这等贻笑大方的事,从前在半山堂中尝试一下就足够了。”
“朕倒不觉得你讲得不好,如果浅显就是不好的话,那从前老师给朕讲课,也都是这么讲的,你们师生这也算是一脉相承。”
皇帝笑眯眯地称赞了张寿两句,见其仿佛想要谦逊,他就阻止道:“好了,且不说你们师生这教书育人的老本行,给朕说一说沧州事吧。虽说张寿你之前已经不时给朕送来相关禀报,但字面上总不如口头上详尽。老师,你也记得在旁边替张寿补充补充。”
尽管刚刚还和皇帝忆往昔儿时岁月,但此时谈及正事,葛雍还是很正经的。接下来,张寿开始事无巨细地讲述到沧州后经历的一件件事,就连和老咸鱼的结识以及往来也细细道来——当然,他见了那些阔别已久的辣椒土豆花生之类的好东西,于是亲下厨这种事就省略了。
至于朱廷芳如何从天而降,打破行宫乱局;如何斩杀许澄;如何把那些富商大户打的打杀的杀,他也不管大舅哥有没有禀报,一体都大致讲了讲。当然,朱廷芳平乱这一茬,他是从朱二和老咸鱼小花生的旁述中大致整理出来的。
当然,他自己的那一个个小计划,在沧州筹谋试验的那一个个小团体,他也都大致介绍了一遍。
至于先后坑了大皇子的张琛和朱二……尽管他不大想说出来刺激了皇帝这个当爹的,但瞥见三皇子和四皇子还被朱莹约束在不远处,不可能听到他们长兄的丢脸情景,因此他略一思忖,还是原原本本地拿出来说了。
皇帝听得很仔细,震怒、羞恼、后悔、自责……林林总总的负面情绪早就在他第一时间得知各种消息的时候都发泄完了,此时一面听一面分析一面总结的,是一个完全理性的天子,或者说,是努力让自己保持最大理性的天子。
当最终一一听完张寿主述,葛雍补充的各方面讯息之后,他就轻轻舒了一口气,随即苦笑道:“朕现在很庆幸,没有把那个逆子放去江南。但朕更后悔的是,因为一时心软,想着他总比二郎要稳重识大体一些,再加上他想要有所作为,朕就相信了他。”
“臣早就说过,皇上对大皇子和二皇子单纯恨铁不成钢,那是没用的。不论当初皇后再如何反对,只要皇上能够强硬地把两个儿子夺过来放到太后身边抚养,也不至于这般模样。”
葛雍说到这里,脸上就露出了极度恼怒的表情:“结果我还因为就教了他们没几天,这老师两个字就算背在头上了,如今和日后都要被人说有失管教是我的错,想想我真是冤!”
皇帝在这个老师面前素来是没多少皇帝的架子,此时唯有心虚地苦笑道:“朕是懒得和皇后吵,甚至懒得见她,只想着她总应该知道儿子才是根本,再加上老师撒手不管他们两兄弟后,她也找了名师,朕怎么都没想到,两个儿子居然会长成这样。”
这种比较犯忌的话题,张寿无意掺和——尽管他对于大皇子和二皇子相当反感,但这种皇族家事,他自然是希望离得远一点。于是,他默默退开两步,悄然来到了南面那亭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