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这才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而且江老大人出京回乡,料想仆从行李都不少,既然已经在潞河驿那院子里安顿下来,如今为了老师和我再腾挪屋子,不免要花费大量力气,老师和我怎么过意得去?所以,还是不搅扰了。”
他看也不看那明显想不出说辞的亲随,笑容可掬地说:“这样吧,想来你奉命而来,就这么回去也不好交差,我写一份帖子,劳烦捎带回去敬呈江老大人。”
那亲随越是听张寿刚刚这番话,越是觉得话里藏刀——无论是最初暗指自家师生在驿站门口,那位浙江布政使出来让屋子的时候,自家老爷不派人出来说话也好;还是后来暗指老爷回乡人多行李多也好,显然是不够廉洁也好;反正都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然而,人家到底还是把话说得非常婉转,而且又是自己乐意掏钱在外头住客栈,他难道还能把这两位硬是拖回去住驿站?
尤其是当看到二楼不少明显不像是张寿这一行人中成员的家伙在那鬼鬼祟祟窥视时,他就更加心情郁闷了。好歹也是当朝太师外加赵国公府的未来女婿,住客栈就那么不讲究吗?就算怕赶客人传出去不好听,给两个钱撵了人走,包下这一整座客栈,不是很正常吗?
甭管他怎样腹诽,张寿的帖子仍然一蹴而就,随即装进了信封。虽然觉得信封上敬呈江翁那四个字实在是写得不怎么样,可那亲随见葛雍连个面都不露,张寿也根本没有带自己去拜见葛太师的意思,他也只好怏怏告退。
他所不知道的是,他前脚刚走,那位刚刚连面都没露的掌柜就把自己三个当伙计的儿孙叫了过去,面授机宜后,把三个人放出去了两个。
一家在通州凑合着还算生意不错可以温饱甚至小康的百年老店,好容易迎来了自己百年历史上最尊贵的客人,人家钱没少给,其他客人也一个都没撵走,只要殷勤伺候着,临走时说不定还能厚颜求一幅墨宝,可刚刚却差点没被人给请回了驿站住,真是岂有此理!
这种故作姿态的伎俩,本来就是天天和各种客人走的掌柜怎么会看不穿?
于是,当那江家亲随去向江阁老复命的时候,江阁老硬逼得堂堂老太师出外住客栈,等人住了客栈之后又假惺惺去让屋子,这风评就从这家百年老店往外流传,没多久就在整个通州不胫而走。因为传这话的并不仅仅只有他一家,那位浙江布政使刘川也添油加醋了一番。
而当江阁老得到回报,又阴着脸打开信封,拿出张寿亲手写的那张帖子时,一扫其中内容,他就差点爆了。
因为那帖子上赫然写的是:承蒙好意,然老师性喜挑灯夜读书,不敢扰江翁清静。而江翁使人构陷鄙人未婚妻父兄在前,使人攻谮我师生在后,鄙人自当敬而远之,更不敢叨扰。
狂怒的江阁老几乎是第一时间将那帖子扯得粉碎,等那碎纸片犹如雪花一般飘落在地,他方才怒瞪那亲随道:“你就连看也不看,拿着这帖子回来了?你怎么不把这帖子直接摔到那个狂妄的小子脸上去!”
那亲随差点被江阁老骂到泪流满面。人家送给您老人家的帖子,还特意用信封封口了,我有多大的胆子,还当面拆开来看,看完还摔人家脸上去?
然而,老爷正在气头上,他也不敢辩解,只能慌忙跪下请罪。江阁老本就心头火大,此时再也抑制不住怒火,劈手一个茶盏砸出,喝了一声滚出去。而一旁默不作声的那位复姓司马的幕僚,则是直到这时候,方才赶忙上去扶住了他的胳膊。
“东翁,东翁,消消气!此一时彼一时,且看他能嚣张几时!”
“我是气那些指斥我刚愎自用的人,无不口口声声说那小子宅心仁厚,虚怀若谷,乃是温厚君子,为人师表,在沧州又对百姓如何如何,可你看他这帖子上都写了什么?这是温厚君子?呸,这是睚眦必报的小人!”
司马厚嘴角抽了抽,心想人前君子人后小人,这不是朝中官员一贯的德行吗,你老人家还敢说别人?可他面上却没流露出一星半点,反而细声慢气地反复规劝,最后瞅了一眼地上那碎纸片,这才轻声说道:“东翁要是气不过,把这碎纸拼出来传出去,让人看看?”
“撕碎了再拼起来,别人还不得笑我没有容人雅量?”
江阁老心中后悔刚刚冲动,但不愿意做这种让人笑话的事,冷哼一声就不耐烦地说:“我不过是试探着自请致仕,皇上却只留了我一次就准奏,那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我也不多留,让那些家眷去收拾行李慢慢走,我先轻舟回福建,朝中人自会寒心,这不是待老臣之道!”
他瞅了一眼身边这位幕僚,语重心长地说:“我接下来要乡居几年,你就要自谋前程了。这些年宾主一场,你送到通州就行了,今后且帮我看着朱家和陆绾,还有这小子的下场!这件事你就别管了,我自会吩咐人把他这睚眦必报的行径宣扬出去!”
“东翁放心!”
口中答应得斩钉截铁,可当退出屋子的时候,人过中年的司马厚却是嘴角一挑,轻蔑地笑了笑。都已经是下台的阁老了,明明要摆出一副政见不同拂袖而去的样子,却还要在这通州摆威风摆阔气,还要和人家正如日中天的葛氏师生争……那不是自取其辱吗?
至于宾主一场,呵呵,他干了多年,如今江老头一分程仪都不给,他还反送了人一百贯程仪,江老头倒拿得下手!朱莹之前还少骂了一句,那是爱钱如命的吝啬鬼!还想散布流言诋毁张寿……也不想想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相反的流言恐怕早已满大街乱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