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从风雪中走出来的,非但不是异族的千军万马,反而是拖家带口的同胞百姓,马兰峪的守军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仅存的一丝犹疑也消失殆尽了。
毕竟,哪有牵着怀抱乳猪的小胖子前来扣关的人?
若有,那这戏未免也演得太好了。
瞧那一双嵌在肉缝里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长城,眨都不带眨一下,显然已是彻底震惊了,就连口水哗哗地滴下来浸润衣领,也浑然未觉。
有吊篮垂下来了,却没有人情愿第一个上前,哪怕顾同应本着极大的担当精神,对他的漂亮老婆又哄又骗。
最后,还是顾炎武实在看不下去了,竟趁母亲不慎甩开她的手,飞快地跑过去,毅然坐到了吊篮里面。
他家的母阿黄最喜欢跟着小主人,吊篮装着小壮小壮的顾炎武后,又堪堪能够容纳它那壮硕的身子。
于是,这一人一狗,便在顾氏的尖叫声中,被哈哈大笑的王麻子拉到了关上。
上升过程中,顾炎武这没心没肺的小子,一边嫌弃自家的狗挤着自己了,一边还笑嘻嘻地与大家打招呼,还探出身子安慰母亲:“母亲莫慌,孩儿叫他们放篮子下来,将母亲也接上来。”
这小家伙说话的时候一个不慎,差点跌下去,幸好母阿黄无时不护着小主人,一嘴便将这不让狗省心的崽子叼了回去。
“篮子!篮子!”冲到墙根的顾氏,用自己的嫩手奋力拍打着冰冷坚硬的巨砖,浑然不觉由此产生的疼痛。
顾同应也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见吊篮七七八八地送关上垂下了,便跺脚催促道:“还愣着做啥?快上啊,抓紧时间入关啊。”
妇人们这才抱着孩子争先恐后地跑过去,跨上吊篮之后,又回过头来与自家男人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那场景,要多矛盾就有多矛盾。
“也就只有顾老汉与黄二狗这两个二愣子,才会相信。”吴三桂看着这一幕暗暗冷笑,却默不作声,只将自己当做了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
在他年少的印象中,这种骗人的狗当他吴家可没少做,只是不可能这么明目张胆罢了。
不过转念一想,关上的那个守备在知晓了自己等人乃是关宁军从属之后,若还敢这么做,那可真是狗胆包天了,所以便也怀着复杂的心情,没有阻拦。
很快,妇人孩子便都登上了城关,还不忘努力伸长脖子,朝关下打招呼。
就连母阿黄都狂吠了两声,催促吃干抹净便回到重真身边的公阿黄,快点入关与它团聚。
王麻子还抱起那个抱着乳猪的小胖子,使劲儿朝底下挤眉弄眼,喉间却咕咚咕咚地吞着口水,对怀中的小胖子……哦不,是对小胖子怀中的乳猪垂涎三尺,很想今天晚上就烤了吃了。
“将军,该是您兑现诺言的时候了。”黄重真的双眸始终与关上那员魁梧的汉子纠缠着,彼此丝毫都不肯相让。
此时,却故意示弱地微微低了低头,抱拳喊道。
“言而无信之事,本官便是对外族都自问做不来,况且是袁帅从属,以及我汉族同胞呢。”姜守备朗声说完,便又断喝下令,“开关,迎我同胞入关。”
轰隆。
马兰峪这三个古朴苍劲的小篆刻字下方,那扇很有年代感的厚重关门,终于缓缓打开了。
顾家庄的糙汉们,自然是激动万分,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一丝纪律,顷刻间便荡然无存,无不欢呼着入关,就连好不容易带到这里的物资,都丢弃了不少。
关宁军的少年们,却随着黄重真的一声断喝——列队。
便在关上守军惊诧的目光之中,迅速牵回各自的战马,迅速排成两列纵队,还不忘煞有介事地整整凌乱的衣衫。
然后,便默默地立于地上,如标杆一般,笔直安静,任由风雪拍肩,似乎在等待下一个指令。
“入关。”
果不其然,随着黄重真的又一声断喝,两队仅剩下了四十多号的少年,在那个胡子拉渣的自称都司之人的率领下,同时提步开拔。
他们靴子虽已因长途的跋涉而显得破烂不堪,可是踩在积雪之中,却显得那样整齐划一,那样嚯嚯有声。
虽只有四十几号人,却那样有着杀伐果决的气势。
就连那个在风雪之中负手而立装了好久的少年,都只能收起满身的桀骜,成为其中很普通的一员。
至于发号施令的那个少年,则待到最后一名军士走过身边的时候,才抬步入列,身边还伴着一只高大雄壮的黄犬。
“好一群少年,关宁军果然名不虚传!”
身为马兰峪这道边关的守备将军,姜瓖无疑是骄傲的,谁让他拥有一个总兵哥哥呢。
但是看到这一幕,却仍旧不得脱口赞叹,心内对于他们的身份,也已是深信不疑。
毕竟,放眼这大明天下,姜瓖实在找不出还有哪支军队的气势,能与硬钢后金铁骑并让之铩羽而归的关宁军相比。
回头看到的却是边上这些属于自己的麾下,一个个缩头缩脑,傻里傻气。
姜瓖便怒气勃发,凌空一脚抽在王麻子的腿肚上,恨铁不成钢地说了一句“看看人家,学着点儿”,便领着亲卫向关下走去,准备亲自相迎。
——没办法啊,关宁军作为大明有史以来最为豪华的边军,中下层武官多如狗毛,随便来上一支小队便又是守备又是都司的,谁扛得住?
“要学着点儿的,明明是将军您好不。”王麻子幽怨地揉了揉发疼的小腿,嘟囔了一句,便快步上前,走在了自家将军前边,一副为其挡箭的架势。
姜瓖见状,多少感觉到了一丝安慰,龙行虎步之下,便下了城关,与昂首入关并背着关门列队等候的关宁少年们,打了照面。
“祖大乐。”祖大乐上前一步,立正行礼。
“姜瓖。”姜瓖稍稍一愣,看着虽然粗糙,却将传统的汉家抱拳军礼,行得一丝不苟。
两者都不是繁文缛节,却都显得极为庄重。
于是礼毕之后,四目对接,便都咧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