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周围围满了刚刚跟他一起祭祀过可能是百年前,也可能千年前袍泽的将士们。
从征的翰林学士李昉刚刚洋洋洒洒的做了一篇祭文,引得王翼司中的参谋军官们一阵叫好。
但是这支军队中,不能说基本不识字,因为河西陇右这几年的文教水平在张鉊的刻意督促下,提高了很多。
这些河陇勋臣或者亲军、禁军子弟,也多少都读了几年书,说文盲肯定不合适,但也就仅限能认得一些字,知道毛笔应该怎么拿而已。
张鉊伸手往下一压,示意周围的兵将都安静下来,然后看着他们微笑问道:“你们谁会背诵大朝陈陶的陇西行其二?”
兵将中会的人正想举手,不妨一个嘴上还长着绒毛的黑小子一下就跳了起来,大声的喊道:“圣人,小将会!”
众兵将一看,好嘛!大喊的人正是我张圣人的儿子,皇次子张贤瑀。
所有人都赶紧不举手了,这时候还举手,那就太不识趣了。
张鉊也看到了张贤瑀,笑着招手让他上来,他这次没让张贤瑀去南溪府,就是为了提升他的自信,现在有这个露脸的机会,自然要他上来。
张贤瑀黑了很多,也开朗了很多,张鉊一伸手,他就抓住张鉊的手腕,一下跳上了山坡。
虽然文才比不得张贤存,但张贤瑀那也是经受过正规皇室教育的,一手陇西行根本难不倒他,张口就开始背诵。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陈陶此诗,历来被认为是道尽了战争的残酷,也从来都是被当做反战诗的。
于是张贤瑀本来是兴高采烈来显摆的,可是越背诵,声音越低。
能围在张鉊所立土坡周围的,大多都是有点文化水平的河陇勋二代,也纷纷觉得好像有些不合适,面色转而有些低沉。
后面的兵将不知道前边发生了什么,但是人的感情是会互相感染的,他们也很快沉静了下来。
张鉊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表情十分复杂,俄尔又深吸了一口气。
众人都看着他们的皇帝,不知道张鉊怎么了。
突然,就在所有人摸不着头脑的时候,我张圣人脱下了身上外袍,端起一碗刚祭祀完的美酒,缓缓的倾泻到了地上。
与晶莹酒液同时滚落的,还有张圣人眼中突然冒出了一滴滴泪珠。
一众文臣武将都惊呆了,惊呼声中,纷纷茫然无措的单膝跪地。
张贤瑀以为是自己把皇帝老爹弄哭了,惶恐中五体投地的拜伏在地上浑身颤抖。
这时候就需要有个捧哏的,问一句‘丞相为何发笑?’
李昉就很适合这样的场合,他装作很疑惑的问了句,“圣人为何涕泪?此非王者姿态也!”
张鉊举着酒碗,先复述了一句陇西行中的一句,‘五千貂锦丧胡尘。’
接着声音转为悲切,看着李昉说道:“我所涕泪者,是因心中不忍也。此何止五千,这是足足七万我汉家儿郎啊!
就在此地,他们本可以回家,回到深闺梦里人的身边,却因为李广利的无耻,先汉世宗的昏聩,全部葬身此处。
军人,总有马革裹尸的时刻,但不能这么稀里糊涂,毫无荣耀的死在这荒郊野岭!”
众人这才知道,皇帝所哭,是千年前在这里战死的七万大汉好儿郎。
洒完了酒,张鉊拉起了身边章成和王全斌的手,深吸了一口气才对着他两以及面前将士说道。
“尔等日后都是要如同李广利这样统带十万大军的人,日后若是遇到这样的情况,我张鉊也有年老昏聩的那一天。
请记住一定要把我汉家的好儿郎带回来,不要让他们白白死在这秋风苦雨中。
今日儿郎们都是见证,当着一千年前的先汉七万英灵的面,朕在此立誓。
至今日起,我大周兵将在外为国血战时,他的家眷一定是安全的。
就算家人犯罪,只要他能把我的好儿郎带回来,哪怕谋逆,朕也饶他一命,家眷从轻处理!”
这番话,这几滴眼泪,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来,效果是完全不同的。
如果是个朱允炆那种削减将士待遇,还要假惺惺说什么‘毋使朕有杀叔之名’这种宽面堂皇的话,来绑住将士手脚的皇帝来说。
将士们一定会在心里吐槽,‘你装你妈呢?’
但是轮到我绍明张圣人这种不但跟士兵同甘共苦,还舍得官职爵位、金银珠宝赏赐,自己就是从一个将虞侯登大位的皇帝口中说来,效果完全就不一样了。
没人会觉得张鉊是在作假,他们只会觉得皇帝确实是在为千年前,那被坑死的七万汉军将士伤心。
实际上张鉊也还真不是完全作假,肯定有表演的成分,但并不多。
我张圣人没穿越前,一票先汉军事将领中,就独独厌恶李广利和李陵这两坑货。
一个把数万将士的生命当做赌注,身为主帅,却满脑子的权力、钱财,没有哪怕一点点的气度与追求,自私自利到了极点。
一个毫无自知之明,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五千步军直捣龙城,他自己最后倒是假模假样的‘被迫’投降活了下来,只可惜了跟随他的五千丹阳勇士。
自古皇帝涕泪,那可是不同寻常的事啊!
而张周一朝,经过张鉊几年的恢复文官风骨运动,作为最具代表性的史官,是恢复的最快的。
一个咬着笔杆的中书省起居郎一溜烟小跑的靠近了山包,举着记录皇帝言行的小册子大书特书。
一边写还一边观察张鉊的表情,力求要要写的生动贴切。
不过很快,他就被涌过来的人浪给挤得连鞋都掉了,开什么玩笑,就他这小身板,怎么能跟身边的贼杀才们比。
兵将们围的紧紧的,好像后世那些疯狂追星的粉丝,被张鉊拉着手的王全斌第一个下跪,他伏地大哭,对张鉊说道。
“臣绝不会走到那一步,若是真有家眷谋逆犯上,不用圣人下令,臣亲自提刀大义灭亲。”
章成身着铠甲,于是单膝下跪,“先汉世宗皇帝虽然英雄,但长于宫廷,不知将士苦楚,行事未免操切。
有功就捧到天上,有过恨不得族灭,是以才有李广利这等不知体恤将士的大帅。
但我大周,圣人气度恢弘、体察下情,赏罚有度,三军将士皆愿以死报效,断然不会有先汉这等惨事发生。”
还是得读书啊!章成这话的水平,已经超越了一个普通将领的水平了。
而听到章成这么说,周围的将士们都忍不住在心里把我绍明天子,跟先汉世宗孝武皇帝对比了一下。
他们猛然发现,原来我们的天子,是比孝武皇帝还英明神武的圣主啊!
一时间,庆幸与感激,骄傲与自豪的感觉,让每个人的肾上腺素都激发了出来,万岁万岁的呼喊声传遍了山谷。
张鉊立刻把张贤瑀拉了起来,让这个满脸通红的小黑子,阿不!黑小子也感受下这份荣耀。
“我儿不会是以为你这一首诗,把朕就给弄哭了吧!”等到欢呼稍歇,张鉊笑着问张贤瑀。
“哈哈哈!”周围的将士们都大笑了起来,张贤瑀也很不好意思的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这是他刚才伏在地上是沾的。
张鉊也难道展颜一笑,“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话是没错,我张鉊的好儿郎,那就该是春闺的梦里人。
但是儿郎们要知道,如果一个男人,不能用他手中的刀剑为家人,为我种族守护住这片祖先留给我们的富饶大地。
如果他贪生怕死,敌人来了也不敢反抗,那他连成为春闺梦里人的资格都没有,只配像豕犬一样的死去。
朕就不信了,哪个春闺里的小娘子那么傻逼,能看得上一个懦夫!”
“哈哈哈哈!”欢笑声更大了,无数兵将都满脸振奋的互相打趣。
趁此机会,张鉊把手一挥,“儿郎们,随朕去勒石燕然山,去告诉草原上的牧民,我汉家儿郎又回来了,让他们再次准备好,参拜新的天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