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慈贤法师说道:“朕,敬重法师昔年庇护过东京百姓。但是法师不该这么出现,对于一位帝王来说,这是挑衅!”
慈贤法师对着张鉊深深一礼,“昔年小僧自天竺而往契丹时,法王应当刚降临天竺,惜乎无有缘分,未能亲见法王与佛祖降生之地护法,十余年来,一直因为遗憾。
今日来相见,小僧未见人间帝王,只看见了九天之上的至高法王。”
慈贤法师的话,说的云山雾罩的,一直没表露内心的真实想法,张鉊却忽然从他飘忽的语句中,抓到了一丝丝线索。
张大法王皱着眉头,双目如隼般盯着慈贤法师,随后缓缓摇了摇头。
这个番僧不会是想张鉊在有实力之后,再去天竺护法吧?
“天竺没有希望了,沙门思潮只不过是你们的一厢情愿。
它改变不了世俗帝王将相、勋贵头人们,也无法阻止普通人渴望成为帝王将相,压迫与阶级,至少一千年内绝对看不到终结。”
沙门思潮是古天竺的一个宗教与哲学面上的反思,起因是古婆罗门教在教义与组织上的缺陷,导致其越来越不能服众。
内里深层次的原因,则是新兴武士阶层和城市大商人乃至各国国王对婆罗门的不满。
因为按照婆罗门教的规矩,最上等人是掌握宗教和知识传承权的婆罗门,国王是刹帝利,天生就比婆罗门低。
这不是开玩笑嘛!神在王上还不够,僧侣都要在王之上,当掌握了军队的人好欺负?
因此古印度很快就爆发了沙门思潮运动,国王这个阶层的人,都开始魔幻的推崇人人平等。
人人平等?嘴巴里喊的好听,你给吠舍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和国王平等。
但是作为第二等级的刹帝利国王们,却敢和婆罗门来个人人平等,甚至爬到他们头上去。
沙门运动,兴起于婆罗门的贪婪和不完善,但当他们几乎摧毁整个婆罗门存在的基础,国王们已经掌握了所有的权力后,当然就要不可避免的开始落潮。
而婆罗门制度,这个将人分成三六九等,还让‘下等人’安于命运安排的教义,自然更能得到统治阶级的认可。
特别是几十年前,婆罗门阶层开始不追求将各国国王也当成普通的刹帝利,并将种姓制度的分法更加复杂化,让国王这个阶层属于刹帝利又超脱于刹帝利之后。
倡导人人平等的佛教,以及与佛教同时产生的其他奇奇怪怪沙门思潮哲学观念,就很快失去了市场。
所以,张鉊才会说,佛门在天竺已经早就没有了土壤。
别说在他的有生之年中国人不太可能完全控制印度,就算可以,张鉊也无意改变什么。
入乡随俗嘛,还是按照人家的规矩来办事才是最好的。
慈贤法师看着张鉊,眼神越来越绝望,沉默半晌后,他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已经恢复了平和。
“小僧并未奢望在俗世就能贵贱同一,中土都做不到的事,天竺自然也不可能。但至少能做到不把人生来就分为三六九等。”
“大师着相了!”张鉊不愿意再说了,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他与慈贤法师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佛门经义中的众生平等、慈悲为怀思想,实际上跟皇帝口中那种天下万民皆是吾之赤子,是一个意思。
都是站在绝对掌控者的地位上,对其余众生的一视同仁,可不是真的要搞人人平等,张鉊所认为的,也是如此。
但这个慈贤法师,那是真的在身体力行平等视人,不分贵贱都在慈悲为怀。
两人的思想和格局,显然根本不在一个位面。
不对!张鉊猛地一回头,此时的佛门思想怎么说呢,与后世人认识中的佛门还是有一定区别的。
就比如众生平等、慈悲为怀这些佛教思想,并不是在印度时期诞生的。
应该只是起承于古印度沙门思潮时期,传到中国后,与中国文化深度融合之后方才形成的。
这慈贤法师如此突然而诡异的出现,又突然跟他张鉊说这些,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向他寻求大兵再去印度护法一次,以拯救快要衰亡的天竺佛门?
会不会他们是想在佛门在天竺丢失过的,戒日王时期佛门地位超然,自成一股势力,几乎与国王共治的局面?
而现在的中原,他们似乎就有这样的实力。
钱庄会一直没跟佛门彻底了断,各地佛寺有自己的寺田庄园甚至坞堡。
至于武装,那也真不是很缺,比如香积寺刚刚复建,就有护寺武僧六十余人,天下间这么多寺庙,两三千武僧,应该是有的。
而且原本佛教在中原,已经相当流行了,中原文武勋臣中,佛教虔信徒并不少。
当初张鉊强行整合河西佛门把它们变成六法宗之后,也有许多不认同张鉊这一套的河西僧人离开,凉州大云寺就走了上百人。
更可虑的是当年张鉊还是凉王的时候,锦衣亲卫就是依托于佛门在中原各地的网络来进行活动的。
刘涛、范质到凉州,解救裴远家属、慕容信长回河西,都有过中原佛门的帮助。
一股极为愤怒,又夹杂着些许恐惧的感觉直冲上了张鉊天灵盖!
他想立刻下令将眼前这个番僧抓起来,然后命以张氏子为主的河西佛门,对锦衣亲卫进行一番梳理。
他甚至想,马上要派人对中原派系旧臣中与佛门牵扯很深的人员进行盘查。
清洗!马上进行大清洗!
张圣人脑海里闪过了大慈父‘和蔼’的面孔。
就在他的愤怒到达的定点的时候,一声宛如莺啼般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法王,早膳已经准备完毕,谯国公也在等着您呢。”
萧撒葛只扭腰摆臀的走了过来,这段日子里,曾经的契丹皇后萧撒葛只是张鉊最亲近的枕边人。
因为自从认为张鉊就是无上天下凡后,笃信佛教的萧撒葛只对张鉊万分服膺,说百依百顺都是轻的,那完全都是奴隶对主人的态度。
所以,无依无靠,没有派系又年轻靓丽,从精神到肉体完全臣服的萧撒葛只,就是张鉊最可以相信的女人。
‘呼!’张鉊猛地深吸了一口气,脑袋清明了不少。
有些口子,再愤怒也不能开。
不能让河西佛门的力量去查锦衣亲卫,更不能在天下将定的时候展开大清洗。
想到这些,张鉊以极大的毅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笑呵呵的看着萧撒葛只。
“备一些斋饭,某要与法师边吃边聊。”
话音刚落,慈贤法师突然感到了极大的恐惧,面前的皇帝明显觉察到了什么,却以极大的毅力控制住了自己。
慈贤法师见过包括耶律德光在内的大小君主十数位,但他从未感受过谁有张鉊这样的控制力。
一时间,慈贤法师不知道自己接下这个活计,是不是反而会把佛门推入深渊。
“圣人,这俗世间,应该有佛门的一席之地。”
“当然,当然会有!朕也需要佛门的帮助,而且朕自己,就是佛门的一员啊!”
张鉊突然笑得极为灿烂,这慈贤法师,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使者,他肯定是受了佛门的托付,来试探张鉊对佛门的态度。
因为慈贤法师是天竺人,这样不管他谈得如何,都能最大程度将中原佛门摘出去。
但是慈贤法师却在几句话中,就将佛门给顶到了张鉊心中最忌惮的位置。
他是故意的?还是这位慈悲为怀的大师,确实在政治上不够敏感?
张鉊表面平静,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新的风暴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