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今日一见,赵延寿已经苍老了很多,头上白发丛生,眼角皱纹都快有十八个褶了。
要知道赵延寿这个人,自小就美姿容,长相非常帅气,不然也不会让赵德均把他当成亲儿子,唐明宗李嗣源只见了一面就把女儿嫁给了他。
赵延寿也一直以相貌自矜,但是现在,非常注重仪容仪表的赵延寿,已经完全顾不上这些了,昔日高大的身躯也好像矮了很多一样。
“兄长过的,并不如意啊!”慕容信长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他这人就是这样,可能曹三娘子传下来的文青基因,对亲近的人,总有些伤春悲秋般的心软。
赵延寿看了慕容信长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十四郎是来杀为兄的吗?”
慕容信长刚想摇摇头否认,不过很快就停下了动作,赵延寿是必须死的,只有他死了所有人,包括他儿子赵匡赞才会好过。
难堪的沉默中,慕容信长突然转换了话题,他拿出了一个香喷喷的荷包。
“这是存哥儿百日时的胎发,宝鼎留了一些,托我带来给兄长做一支笔。”
存哥儿是赵匡赞和张鉊养长女宝鼎公主张祺琬的儿子,这个张鉊的亲外孙刚刚满百日,此时有用胎儿百日发作毛笔的惯例,只会分给最亲近的长辈,张鉊也得了一个荷包。
赵延寿看了一眼荷包,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突然眼睛一红,呼吸沉重了起来,他对着慕容信长说道:“天冷愈寒,十四可愿意与我共饮一杯?”
慕容信长点了点头,挥手让身边的侍卫下去准备,现在赵延寿的府邸,已经被慕容信长完全控制,他不说话,赵延寿什么也干不了。
很快,温热的酒以及几碟小菜被端了上来,赵延寿吃了几口,身上也不抖了,仿佛有些恢复了原本那种马上悍将的模样。
他也不管烫,猛地喝下一大碗热酒,晶莹的酒液,顺着赵延寿的胡须不停往下滴落。
忽然,赵延寿重重把碗往桌子上一放,恨声说道:“昔年某一直跟大人说,我赵家的对手,不是洛阳的阿三,而是河东的石敬瑭,可他就是不信啊!
那李阿三的帝位是靠哭来的,自己年岁已高,一身伤病,服从他的人并不多,诸子又多无能力。
反观我赵氏父子身体康健,又掌握北地精骑,等李阿三一死,以北地精锐乘势南下,如何不定?
只有那石敬瑭,貌似恭顺,实则鹰视狼顾更兼无耻心狠,又占据河东龙兴之地,当为大敌,后果然应验!”
李阿三,指的就是后唐末帝李从珂,昔年李从珂壮年时骁勇无匹,唐梁大战其间,曾有一次冒险带着十几骑混在梁军中退往梁军营寨,随后趁着梁军不备,暴起发难杀梁军十余骑,砍掉梁军大营门前的大旗跑回本阵。
庄宗李存勖看见后,大呼:“壮哉,阿三!”
李从珂是赵延寿的大舅哥,所以他也称之为李阿三。
而赵延寿说的这些往事,乃是昔年李从珂命大军围困晋阳,攻打石敬瑭的往事。
当年赵延寿的父亲北平王赵德均也奉命攻击石敬瑭,赵延寿力劝应该尽快干掉石敬瑭,然后掌握北地人心再做打算。
因为当时石敬瑭要向契丹借兵,几乎是已经是摆在明面上了,赵延寿就在幽蓟,也深知契丹人的实力,早就不是以前了。
石敬瑭只要借兵,很可能就会把一直视为眼中钉的赵氏父子当做交易筹码。
可是赵德均不听,他还把契丹当做昔年李存勖时期被中原打的鬼哭狼嚎的契丹。
不以为意的他,竟然狮子大开口向李从珂要求统治整个河北,还想吞并同样去平叛的范延光队伍。
结果当然是一拍两散,后唐军没打石敬瑭,差点自己打起来,而这也给了石敬瑭可乘之机,他立刻选择出卖燕云十六州换取契丹人南下。
而契丹大军击败后唐主帅张敬达后,果然马不停蹄的围住了心腹大患赵家父子。
麾下兵丁也对赵德均大失所望纷纷离去,赵家父子遂成为契丹俘虏,赵德均更是被契丹人整死在了草原上。
慕容信长心里叹息一声,若是当年赵德均能听赵延寿的,这天下如何,还真未可知,至少契丹人是拿不走卢龙军这六州的。
说完了心底的往事,赵延寿又一下萎靡了下去。
而等他发泄完了,慕容信长的心也硬起来了,他举起酒碗,向赵延寿请酒。
“兄长所遗憾的,无非是昔日计划不成,但兄长想过没?若是兄长父子能做国家的忠臣,而不是欲豁难填,怎会有今日之事?
兄长父子在时,河北有户百万,民五百万口,现今尚不足半数,他们何其无辜?爷娘死于野,妻女被北虏掳走,皆是兄长父子之过啊!”
赵延寿没想到慕容信长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因为在赵延寿看来,百姓如同原野上野草,割了又会长起来,爷是要做大事业的,谁关心他们死活?
愕然了半晌,赵延寿才缓缓的说道:“十四郎与我们,似乎并不一样。”
“孟子曰:夫天下,民为贵,社稷次之,君最轻。
荀子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兄长父子永远不知此道理,所以害人害己。当今圣人以此为座右铭,刻于崇文殿,是以当为拯救天下的英雄。”
慕容信长说道此处,眼睛里射出了对赵德均、赵延寿父子这样人深深不屑,心里升腾起的,是对义父绍明张圣人的无限崇拜。
赵延寿看到慕容信长这样,就知道绝没有了活路,但他还是不死心,嚅嗫了半晌,终是抬起头看向慕容信长。
“十四郎,真就没有一丝机会了吗?”
慕容信长缓缓摇了摇头,斩钉截铁的回答道:“没有了!”
忽而又不忍心的说了句,“除非兄长愿意去耶律李胡那里。”
“哈哈哈哈!耶律李胡!哈哈哈哈!”赵延寿猛然间站起来,如同疯魔一般的大笑起来,直笑得涕泪四流。
“那是还是算了吧!就在这里吧,总还能埋骨家乡。昔年在潞州,银鞍契丹直尽死之时,我父子就该一同死了!”
狂笑声中,赵延寿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须发虬髯,豹头环眼的壮汉身影,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如此响亮的在赵延寿耳边炸响。
“赵延寿,今日我等尽死,翌日汝父子亦当横死!”
二十年前,赵延寿父子在卢龙,收契丹豪杰之士组成银鞍契丹直。
所部三千人,配银鞍、持银枪,弓马无敌,所向披靡,乃是当世有数的骑兵队伍,为赵德均、赵延寿父子的立身之本。
团柏谷战败后,赵德均父子南奔潞州,终被契丹逼降,耶律德光问赵德均:“汝在幽州日,所置银鞍契丹直何在?”
赵德均以手指示之,耶律德光遂命人尽杀银鞍契丹直三千人于潞州西郊,锁拿赵德均、赵延寿入草原拘押。
赵氏父子自那一刻起,就失去了所有的本钱,此后的重用,不过是耶律德光要用赵延寿安定卢龙军六州之地而已。
慕容信长默然站起身来,吸了一口气后,就转身要走出去。
赵延寿猛然扑倒桌子边上,打开了那个宝鼎公主送给他的香囊,拿出一缕婴孩柔软胎发,贪婪的嗅着那上面的乳臭味,涕泪四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慈爱的表情。
“我儿终究比某知大义天时,请回禀绍明天子,某赵延寿知道他不愿沾亲人鲜血,所以某家已经提前杀了耶律阮一子一女,就不让他为难了!
他要让我儿匡赞,公侯万代啊!”
凄厉吼叫声中,赵延寿拿起桌子上慕容信长特意为他留的长匕首,狂嚎一声,猛然从脖颈左侧插入,鲜血四溅下,命丧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