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章小豹也有些愣住了,本以为是来伸张正义,结果却是这个情况。
虽然在后世来看,这些花胳膊泼皮‘执法’,肯定太过粗暴,涉嫌犯罪。
但在这个时代,实际上是很常见的情况,甚至可以说,还显得有那么些温柔,章小豹就是这么想的。
哐哐哐!铜锣声敲响,这是神都营建的关键时刻,所有洛阳的大小官员,都在铆着一股劲。
因为神都营建完毕,洛阳就又会变成首都,那他们的地位,也就直线上升了。
因此有人殴打的营建署衙下属的吏员,立刻就被人上报给了河清县的县令。
县令姓刘,是张昭称帝后,第一批通过明经科科举的。
张昭现在四方未定,还没来得及对科举进行调整,是以只能在河西科举的基础上,沿袭前朝制度。
更因为进士科,对于这个文化沉沦时代的大多数人来说,难度还是太大,现在甚至只要通过明经科就都有官做。
刘县令虽然带了十几个武侯还有几十个帮闲,但心头还是比较虚的。
因为他听说闹事的是有甲胄在身的军中勇士,而他,则纯粹是个考试上来的穷酸文人出身。
只要在以前,别说他这样的穷酸县令,就是中央大员,只要你没到宰相这个级别的,遇上了武人,特别是这种凶悍的,可以说毫无尊严可言。
是以刘县令看到章小豹,就觉得腿肚子有点抽筋,多少年武人的积威,让他即使只面对三人,都觉得如同面对千军万马一般。
不过刘县令又想起了上司神都营建使兼神都尹曹延明的话,圣人一直致力推行文官治地方,将行政职权从军人手中收回的策略。
只看东京开封府与神都洛阳周围这十几个州县就知道,主官要么不是军人,要么就是已经不在军中担任职务的退役人员。
他好不容易爬到河清县令的位置,要是这么一犹豫,恐怕就立刻得被赶回家去吃野菜,实在是心有不甘。
不但刘县令怂,刘县令手下的武侯也怂了。
按照以前的架势,这时候谁敢上去,一定会被这几个‘牙兵’当街杀死,然后牙兵们骑上战马跑,路变成山贼土匪,最后又被某个节帅重金征召出来继续风光,他们则死了也是白死。
断腕士兵虽然来自河西,但他其实原本是凤翔李从曮的牙兵。
李从曮守不住凤翔府的家业以后,他才到河西投靠了张昭,因此身上过的牙兵气息,还是存在的。
他看见刘县令等数十人不敢上前,周围还有数百围观的民夫都显得有些畏惧,内心更加洋洋得意,他指着章小豹说道。
“此乃圣人亲军,左羽林卫虞侯,是凉州来的从龙功臣,谁敢不敬?”
围观的数百人一听,尽皆哗然,更加不敢上前。
县令面色通红,脑子里嗡嗡作响,一边是现实的压迫,一边是心里不断回荡的曹延明话语。
当然还有个小小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念叨着‘成仁取义,威武不能屈’等圣贤大道理。
章小豹突然发现,事情陡然间,进入了一个不可控的情况之中了。
章家作为在凉州一带混的最好的义从骁骑家庭之一,章小豹还读了些书,当然知道张昭的心思。
他在心里不断给那个刘县令打气,这他妈的要是这个狗县令不敢上前来,他章小豹就得背着一顶武人飞扬跋扈的大帽子了,搞不好会被圣人杀鸡儆猴。
压力来到了两个焦点人物身上,终于,在万众期待的眼神中,刘县令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前,脸上冷汗涔涔而下,章小豹则轻轻松了口气的同时,一动也不敢动。
因为他发现刘县令一直看着他的腰间,那里挂着一把横刀。
章小豹相信,他只要用手去摸腰间的横刀,刘县令绝对会像受惊兔子般的跑开。
那就完蛋了,两个人都完蛋了!
“这位虞侯,何故殴打我营建署衙帮闲?”刘县令还是怂了,竟然拿出了营建署衙的名头。
因为营建署衙并不属于地方官,定位有些模糊,你可以把它当成节度使这样官署也是没问题的。
章小豹咬了咬牙根,只能一字一句的问道:“汝到底是河清县令,还是署衙官吏?”
刘县令看着那长长横刀和战马都投来的不善眼神,也咬紧了牙根。
昔年杨光远父子在洛阳时,经常因为一句话不对,就能把洛阳各官打杀,杜重威到洛阳后也差不多,署衙的牙兵比县令都横。
不过刘县令还是鼓足了勇气把手一拱,“某诚为河清县令,虞侯大家之勇将,为何要殴打他人?”
这才对嘛,章小豹长长的松了口气,见刘县令提问,赶紧一五一十的将事情说了个清楚。
“此人虽为营建署衙帮闲,却因小错,就肆意殴打民夫百姓,某家看不过眼,就教训了他一顿而已。”
刘县令此时也咂摸出一些味道来了,眼见章小豹的并不嚣张,也逐渐进入了角色,他再把手一拱说道。
“即便如此,也该由营建署衙衙门或是本县县衙,依律惩戒,岂能由虞侯施以私刑。”
刘县令这话说完,他身后的武侯以及章小豹身前的花胳膊等人都瞪大了眼睛,好些个甚至腿肚子都软了。
这可是圣人觉得的心腹亲军左羽林卫的虞侯啊!要是外放,至少也是刺史、军使起步的,刘县令怎敢这么说话?
完了,河清县的武侯都头在心里惨哼一声,虽然武侯最初也是由金吾卫发展而来,但是到了现在,早就和金吾卫这种亲军,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到时候对面的左羽林卫虞侯发起怒来,自己是跑路呢?还是跑路呢?
不过出乎所有人预料,章小豹此刻竟然站得十分规整,他也把手对着刘县令一拱,还微微弯腰说道。
“圣人在河西之时,就注重律令,今日确实是某麾下勇士鲁莽,既然刘县令要秉公执法,你那就请依律判断吧!”
此言一出,不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不真实,连断腕士兵瞪大了眼睛,他刚想说什么,章小豹立刻回头,以严厉眼神警告了他。
刘县令此刻,终于放松下来了,他隐约觉得,自己很可能已经身在一个估计会流传千古的场景之中了。
说不定不但不会被对面的亲卫将一刀捅死,还会因祸得福,名声直达天听。
顿时,他腰也挺直了,声音也大起来了,看着周围围观着怕不得有上千百姓高声说道。
“王虎子责罚过重,随意殴打民夫百姓,判给汤药费二百钱,苦役旬日。
章虞侯麾下勇士殴伤他人,判赔汤药费五百钱,念在为国有功,可免除其他处罚。”
章小豹此刻也明白了,对面的县令,虽然怂了点,但还是个明白人。
这既秉公执法了,但又没对他们造成多少实际性的伤害,不过是五百钱的赔偿,在章小豹这,根本不算什么。
“此判罚合情合理,这五百钱我们赔了。”
章小豹说完,随后将一个小小的钱袋子扔到了地上,然后冲着周围的百姓拱了拱手。
“某虽然是天子亲军,但天子时常教导我们,不要因功自傲,要善待百姓,尊从律法。
还请诸位父老做个见证,某家今日已经受罚,确实遵从了圣人教诲的。”
周围本来是在看热闹的洛阳百姓以及各处来的民夫们,这一下就有了参与感了,他们纷纷朝着章小豹拱手。
“将军遵从律法,我等亲眼所见,绝对不虚。”
刘县令傻眼了,他呆立当场,久久在回过味来,自己好像被抢戏了。
章小豹突然觉得,好像除了上马杀敌,这样也挺有意思的,于是他再次回了一礼,然后冲着断腕士兵招了招手说道:“还不来扶某家上马?”
这更是章小豹的高明之处,周围围着这么多人,这几乎可以说是神都洛阳恢复以来,第一起文官能处罚亲卫牙将的场面。
他生怕别人看出他腿有残疾,又从军中退役,影响了此事的威慑力,所以准备直接上马走人。
不过,又是一阵锣响,开路的十余身穿青色窄袖劲装,头戴青色幞头,腰挎短横刀,明显比河清县武侯高一个等级的武侯出现了。
紧接着,几面大旗打了出来,上书世袭罔替紫亭郡公,敕命神都营建,神都令尹等。
众人纷纷让开,个个赶紧施礼,这是神都洛阳的最高长官曹延明到了。
“章三郎,你小子路过神都不来看我不说,还在这里殴打他人,小心尔兄长东安伯,家法处置你!”
章小豹稍微楞了一下,因为他跟曹延明并不亲近。
这位紫亭郡公、神都营建使,虽然是以军功起步,但做的多是技术上的事,管理的也是神机营、分金都这种技术兵种。
加上曹延明出身不凡,又娶了于阗二公主,还是元从派的大人物,章小豹虽然跟随兄长拜见过他,但绝没有到如此熟悉的地步。
“嘶!”曹延明的话音刚落,众人齐齐抽了一口凉气,刘县令不是几个武侯在后面顶着他,几乎都要倒地了。
这时候众人才知道,面前这虞侯,背景竟然如此深厚!
听到众人的嘶声,章小豹反应过来了,人说曹郡公是个仗着出身混到高位的二代。
但今天章小豹才明白,能到这个位置上的,绝对有他的本事。
这曹郡公,说不得早就得到了消息,一直忍到了此刻,才出来助推一把。
章小豹一揖到底,“仆无状,今日犯了错,实在无颜见曹公,他日必定到府上请罪。”
曹延明呵呵一笑,“果是陛下心腹,能依律受罚,就是好的,去吧!”
说完了章小豹,曹延明又转过头看着刘县令,“你做的很好!但要杜绝吏员随意殴打百姓,谨记圣人之德。”
刘县令这时候竟然有了一种苦尽甘来的错觉,他跪地高呼,“圣人仁德啊!”
周围的百姓,也跟着哗啦啦的在那里欢呼,直接盖过了嗡嗡的议论声。
一缕清风吹动地上的浮土,章小豹骑着马儿渐渐远去。
而在他们身后,欢呼完毕的人群,都在讨论着今天刘县令秉公处理了圣人亲卫左羽林卫虞侯的名场面,
人人都在心里隐约感觉得到,那个仗着手中有横刀就可以胡乱杀人的时代,是不是将要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