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这是因为,用兵之道,首重在‘势’。孙子云‘善战者,致人而不致於人’,此话之意无须臣言,大王自知,意思便是说,善於打仗的人,能够调动敌人,而不被敌人调动。此即‘势’也。方今莘幼著领游骑於外,我军难以掌握其行踪,如果从‘势’这方面来讲的话,而今的情况,恕臣直言,其实是‘势’在莘幼著,我军则是处在被动状态的。
“昨天臣进策大王,说可用‘护粮道’、‘围城打援’此二法来对付莘幼著部的游骑,‘护粮道’实则下策;重围襄武,迫使莘幼著不得不来救,由此改变我军被他调动的局面,反过来,我军来调动他,这才是上策。是所谓‘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又及所谓之‘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
说完了这么一大通,孟朗老态削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看着蒲茂,最后说道,“大王熟读兵法,这些东西不用臣讲,大王当然也都是知道的。……大王,此即臣建言大王‘围城打援’的两个缘由!”
沉吟再三,思之又思,蒲茂到底是明君之姿,毕竟他深深信赖和依赖孟朗,终於做出了决定,暂时放下了个人的感情,不甘地说道:“罢了,就按孟师此策!”
当天定下,改变攻打襄武的策略,从强攻改成围困。
一方面,通过围困来消磨城中守卒的士气。
另一方面,通过重围襄武,逼迫莘迩不得不率部来救,从而达成“打援”的目的。
蒲茂却倒是举一反三,既然改变了攻打襄武的策略,结合新得的说“麴爽、田居、张道岳率部将援首阳、襄武”的军报,他顺势把打首阳的策略也作了改变。
於当天,传檄正在围攻首阳的慕容瞻,命其也停下强攻,改用“围城打援”此策,等待麴爽等部到后,先歼灭麴爽等部,然后再攻首阳县城。
……
议事毕了,孟朗回到自己帐中。
向赤斧、季和这两个亲近的大吏都在帐中陪他。
孟朗斜斜地靠在榻上,由向赤斧为他捶腿,咳嗽了几声,说道:“真的是老了!”
向赤斧说道:“公春秋正盛,何来老言?”
孟朗摇了摇头,说道:“大王刚登基的时候,我一天从早忙到晚,每天只睡两个时辰,而犹日日精神抖擞,不觉困乏,却而下时不时的就精力不济。别的不提了,就我这身子骨,现在是三天两头的闹病,今回这场病,好好坏坏的,多少天了?老喽,老喽,不如以前了!”
蒲茂登基的时候,孟朗五十来岁,正是经验、精力各方面都好的年龄,然而这么些年过去,大秦所有的政务、军事,蒲茂全都依仗於他,拿“旰食宵衣、事必躬亲”用来形容孟朗的这些年都只嫌轻,而毫不为过。一天天的积累下来,成年累月的总是这般,再是精力旺盛的人,终也会有撑不住之时,此其一;他的年纪也岁岁增长,如今六旬之人了,此其二,却因是不但大小病不断,并且他自己亦已深切地体觉到他的身体不能和早年比了。
向赤斧仰脸,望孟朗瘦巴巴的脸,忽然发现孟朗额头的皱纹似乎是又多了两条,其被帻巾包裹的发髻,也似乎因为头发的日渐稀疏而显得愈发单薄了,至於其颔下的胡须,更是不知不觉间,从黑多白少而变成了白多黑少。
“孟公……”向赤斧与孟朗的关系,既是下吏,又如子侄,见当年行坐如虎、意气高扬的孟朗,不知何时,就在他每日的陪伴下,竟然已老成了这个样子,他的心痛了一下,脱口叫道。
叫过此声,向赤斧下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孟朗将适才轻易不露出的垂暮之态收起,把精神重新振起,笑与向赤斧、季和说道:“吾体虽衰,吾志犹壮!方今天下尚未定也,我是一定要陪着大王,将这四海再统,使这乱世结束,令太平重临人间!”爱怜地抚摸了下向赤斧的面颊,如似勉励地说道,“赤斧,吾花甲之龄矣,志犹如许,况乎於卿?卿男儿丈夫也,莫要小儿女作态!”
一阵爽利的秋风从帐外吹来,卷人满怀。
向赤斧大声应道:“是!孟公,我也一定要陪着公,帮助大王再造寰宇!”
“大王,……大王是唐乱以来,百余年间,仅见的一位圣主明君啊!赤斧、方平,大王仁厚,你俩好生做,大王必定是不会辜负你俩的。”孟朗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事,吩咐季和,说道,“方平,大王令你把定西编纂的那套《通史》搜集齐全,你搜集全了么?”
“回禀孟公,还差两卷,下吏已经派人去襄武本地和南安的士人家里去找了。”
“要是凑不齐,就派人潜入陇州去买,不要让大王多等。”
季和应诺。
向赤斧不理解蒲茂为何对定西编的这套《通史》这般上心,就问道:“孟公,定西偏瘠之地,素来少大儒、史家,那编此《通史》的阴某,尽管在定西很有名气,可比之我大秦的诸多宿儒、名史之家,不如之也,却缘何大王令方平搜集此书?”
《通史》此书,是季和在襄武县外的一个士人家中得见到的,但非全套,只有几册,看了之后,他便献给了孟朗。孟朗把之转献蒲茂。蒲茂略作翻阅,当时就下了务必把此书全套搜集齐全的这道命令。
孟朗回答向赤斧的疑问,说道:“《通史》此书,文采一般、史料普通,单从这两样来说,的确如你所言,寻常之作罢了;但此书中有一点,却是合了大王的心意。”
“孟公,哪一点?”
“便是今之六夷,此书皆有专门为之作传,并且传中,把六夷之源,根据种种史料,都归为了炎黄之裔。这一点,极合大王之意。”
向赤斧明白了孟朗的意思,说道:“大王是想通由此书的六夷列传,来宣扬天命不但可在唐,也可在我大秦!中国之天子,大王亦可做的!”
孟朗点了点头,补充说道:“除此外,大王还想借此来宣扬六夷俱是本出炎黄,原为一脉!”
向赤斧称赞说道:“大王深谋远虑,此长远之良策也。”
在该如何对待降人、异族这方面上,孟朗和蒲茂的意见从来不一致。
孟朗想的是,姚桃、慕容瞻这些,杀之最为妥当;蒲茂绝不肯杀。
却如今,向来对孟朗言听计从的蒲茂,反倒在这方面上,成了莘迩的知己。
孟朗嘿然,过了会儿,悠悠说道:“此《通史》,虽然是定西阴某等士编写,但料之,六夷列传的此个论点,必是出自莘幼著的授意。嘿嘿,莘幼著、莘幼著,其人、其志非可小觑!”
听孟朗提到莘迩,季和心中一动,欲言又止。
孟朗问道:“方平,你想说什么?”
“下吏……”
孟朗笑道:“想说就说,不要吞吞吐吐。”
“是。孟公,下吏寻访襄武士人的时候,不仅见到了《通史》此书,还听到了一些事。”
孟朗问道:“什么事?”
“不少陇士非议於公,说公……”
孟朗抬起了头,落目季和,问道:“说我什么?”
“说公与那白毛男无异。”
向赤斧闻言色变,怒道:“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