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蹄豪平所能听到的交战双方的声音,除掉秦卒的叫喊之外,唯有兵械、身体碰撞的声响。
看将去,敌我接战处,血肉飞溅。
陇卒阵的近处,甚至里边,着白色和红色戎装的尸体堆积如山,断臂残肢,铺满一地。
要再砍魏咸一刀的叫嚣,不翼而飞。
同蹄豪平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顶在陇卒阵前、身若血人、半步不退的魏咸,看着不断有人倒地,却余下的依旧沉默无声、死战不已的陇卒,说道:“他娘的!疯了么?”
从军至今,这样的情景,也是他头次碰上。
……
不知是多少次的又一次挥槌下击,魏咸感到手上一松。
是铁制的断槌受不了这么长久地使用,再一次地断折。
残存的槌身只有两三寸长,没法用了。
魏咸索性把残存的槌身砸出,改用拳头。
就不说拳头能否和敌人的槊、刀、槌相比,只那秦卒悉数披甲,拳头打去,纵能打到敌人,只怕也是伤敌分毫,自损七八。
然而魏咸,依然是无有后退之意。
便就如此,以肉拳迎斗披甲强敌。
……
同蹄豪平所在之处,离陇卒此阵很近,魏咸丢掉断槌,用拳迎斗的情景,他立刻看到。
“真的是疯了!”同蹄豪平喃喃说道。
他清楚地看见,魏咸的拳头没打几下,就皮开肉绽,再不多时,森森的白骨已然可见。
魏咸仍然不退,还是顶在阵之最前。
陇卒阵中兵士的兵械,本就多是残兵,相继也出现了不能再用的状况,却是学习魏咸的榜样,这些无有兵器再用的兵士,纷纷握拳而上,继续与围攻的秦卒殊死战斗。
同蹄豪平把这些都看在了眼中。
不知为何,一股冷气莫名地从脚底板升起,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在其心头泛扬。
这冷气、这陌生的感觉,亦是同蹄豪平此前在战场上从未有过的。
即便是在战败的时候,他也没有过这种浑身发冷、心头颤栗的感触,他知道了那陌生的感觉是什么,是恐惧。
……
只是在边上观战,同蹄豪平就被魏咸及其所部的表现给震惊到恐惧,那么身在战团中的秦卒,此时此刻是何感受,也就可想而知了。
尽管人数占优、兵械铠甲占优,这些在秦军中素来号为精锐的秦卒们,面对“势若狂虎”的魏咸、陇卒,先是一人朝后退动,继而五人、十人、数十人,一个个地都开始向后退却。
“不许退、不许退!给老子压上去!压上去!”
同蹄豪平的军令没有往常那么好使了。
秦卒的攻势软弱下来,面对拳露白骨,人人负伤,被尸体重累包住,个个眼中透出必死神色的陇卒,退却的秦卒畏惧地不敢再上。
同蹄豪平抽出佩刀,奔步上前,砍倒了两个后退的秦卒,待要再整攻势,便在这时,东段城墙突然爆出了一阵惊雷似的的喊声。
他急忙抬眼去望,一面红色的将旗跃入眼帘。
是唐艾派的援兵到了。
援兵是生力军,并都是陇军的精卒,这一投入到南城墙敌我久战的战场中,立刻就占据了极大的上风。那红旗如乘风破浪,以肉眼可见的推进速度,急速地向西段城墙飙展而来。
同蹄豪平当即知晓,此次攻城,只能到此为止。
他恨恨地盯了眼站在所存不到二十人的陇卒阵前的魏咸,大声说道:“记住我的名字!咱们等会儿见!”下达命令,叫兵士们立即顺云梯下,撤退回阵。
……
到底是没能“等会儿见”,攻城至今,已是下午,南城墙虽差点攻下,但终究没能打下,东城墙的秦兵也被唐艾的预备队打退,秦军的士气已经受挫,蒲茂遂停止了今日的攻城。
……
坐於肩舆,行在东城墙上,一边往南城墙去,唐艾一边眺望城外秦军收兵回营。
麴章侧卧担架上,从行其侧。
城东的战况不如城南激烈,但麴章从头到尾都战斗在前线,亦是负了几处伤,别的伤还好,主要是右边大腿受了敌槌的重击,不良於行,故此他不得不由担架抬着。
“督公,秦虏真是狡诈,蒲茂大旗在东,东边的秦卒数量也更多,却其主攻方向乃是我城南。幸好魏校尉其部俱是明公招募的健儿,战力上佳,魏校尉守御得力,当然,更要紧的是,督公援兵遣派的及时,要不然,今日此战,我襄武险矣!”
一场鏖战,己军再次获胜过后,麴章的心情还是较为放松的,这番话,他是带笑说出。
唐艾摇扇说道:“彦先军报,言说城南守卒伤亡甚重,这场仗,尽管赢了,我军损失不小。”
“彦先战报里说,只从秦虏尸体上扒下、缴获到的铠甲就近百套,——这些尸体还是秦虏没能搬走的,秦虏真实的伤亡数字肯定比这个多,……督公,秦虏的伤亡更大。”
“是啊,秦虏后续攻城的千余卒皆是精锐甲士,却也不知彦先是怎么守下来的?”
“彦先”,是魏咸的字。
魏咸是怎么守下来的?
等唐艾、麴章到了南城墙上,见到了魏咸和剩存的守卒,唐艾的这个问题,自就有了答案。
首先他们看到的,是方赶到的民夫们,抬着战死陇卒的尸体、重伤的陇卒,正在分别把之运下城,运送的队伍长达里许,在他们经过的地段,淌落的血水漫过人的鞋履。
接着他们看到,城墙地面上到处是血,残肢多见,处处是人体上被砍掉、被削掉的肉块。
最后他们看见,这会儿靠着垛口在休息的,满打满算,剩下来的不到五十人的守卒,包括魏咸在内,一个个都像是从血海里捞出来的。一些兵卒脱去了褶衣,在由亦是方到不久的军医给他们上药裹伤,触目所见,每个人的身上皆大小伤处至少十余。
魏咸等见到唐艾、麴章来至。
在魏咸的带头下,这不到五十人的守卒纷纷挣扎起身,在裹创的也推开军医,俱拜倒迎接。
唐艾一眼瞧见,大部分守卒放在地上的手,手背上都是露出白骨。
麴章的笑容慢慢收起,他按住担架,下到地上,尽力站稳。
抬担架的亲兵说道:“将军,你的伤!”
麴章低声令道:“把担架抬走!”
亲兵看了看魏咸等人,明白了麴章的意思,便赶紧抬了担架回走。
唐艾没有下肩舆,他细细地注视魏咸脸上的创伤、兵士们身上和手上的伤,久久未有言语。
澄蓝的天空,好像触手可及,白云朵朵,秋风盘旋城头。
唐艾呼魏咸小字,说道:“药王,今日一战,你和你部兵士头功!”
“非咸之功,赖兵士死战之力也!”
唐艾问那不到五十的守卒,温和地说道:“君等力战大功,我会按赏格给君等赏赐的!”
一滴泪水,掉落青黑色的地面砖上;又一滴泪水掉上。一滴、一滴,泪水如雨滂沱。痛哭之声,於鏖战时沉默、刚才安静的守卒队中爆发出来。守卒们以头顿地,没人带头,却不约而同,异口同声,大呼说道:“小人等不求赏,唯求为同袍复仇!”
“……我要为他们报仇!”昏厥苏醒后,那亲兵的此句哭喊声,恍惚重回到了魏咸的耳中。
魏咸的这个亲兵,战死在了激战中。
魏咸抠住砖缝,俯首在地,心中想道:“我也要为你报仇!”
恸哭之声,呼叫之声,卷动云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