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拔剑之人正是麴爽。
麴爽拔出腰剑,持在手中。
莘迩凑近观看。
只见这剑长三尺六寸,刃若秋水,剑身起脊,多刻龟形,於剑茎上刻篆书两字:神龟。
“镇东,这就是神龟剑么?”
麴爽面现自得,握剑前指,斜眼看侧身俯首、欣赏此剑的莘迩,答道:“正是!”
“镇东说此剑是谁人所献?”
麴爽说道:“乃是长贤偶得此剑,於日前转献与我。”
长贤,河州刺史田居的字。
莘迩观罢了剑,直起身来,摇了摇头,说道:“镇东,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与否?”
麴爽回手,把剑横於自己眼前,探出左手,一面爱不忍释地抚玩,一面随口答道:“征西有话要说,谁还敢拦住不成?有话就请说。”
“田刺史,可杀之!”
麴爽停住把玩宝剑,转过目光,看向莘迩,以为自己听错,说道:“什么?”
莘迩肃容说道:“我说,田蛮子,可杀也!”
蛮子,是田居的小字。
麴爽一脸“你是不是有病”的表情,问道:“征西缘何出此言?”
“我读书虽然不多,也知神龟此剑的来历。前代秦时,少帝薨,无子嗣,当权诸公因拥代王继天子位。朝使至代,代王疑之,遂卜与龟,卦得大横之兆,占曰:‘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以光。’代王以为其已为王,何以复为王?卜人答以‘所谓天王者乃天子’。代王於是乘传诣长安,得继秦天子位。继位以后,代王就令人造了三柄宝剑,为应大横之兆,故此剑名神龟。……镇东,这就是神龟剑的来历,不知我说得可对?”
麴爽挽了个剑花,把剑还入鞘中,说道:“对,对,说得很对。”
“镇东,你是要造定西的反么?”
麴爽楞了下,注意力集中过来,怒道:“这叫什么话!”
莘迩正色说道:“此神龟剑,应的是大横之兆,这是天子之剑!镇东,你如欲做天王,这剑你便只管留着,只当我什么也没说,……咱们交情好,你放心,我不会弹劾你的,但你真要造反之日,我必会与沙场相见!而你若是无有此意,献此剑与你的田蛮子,那他就是在害你!”
“大横”,是龟卜的卦兆名,龟文呈横形,故以此称之。
“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以光”,“庚庚”,更更,言以诸侯更帝位,“余”,自称,这段话的意思是“大横预示着更替,我成为天王,像夏启一样发扬光大先帝的事业”。
莘迩一番话说出来,麴爽的脸上哪里还有方才的自得之色?一阵青、一阵红。
他瞪着眼,与莘迩对视,或是因莘迩所言确有道理,他无可反驳之故,竟是从莘迩的眼中,他看出了点正义凛然出来,嘴唇嚅动,喃喃了说了句什么。
莘迩说道:“镇东,你说的什么?我听不见。”
“我今天就把此剑献给大王!”
莘迩转肃为笑,说道:“镇东,你我为臣子者,尤其镇东,身为定西外家,位高权重,一举一动都不知有多少人在看,多少人在背后评议,是一点大意轻忽都不能有的啊!”
麴爽怒容满面,说道:“征西,你不是说和我一起赏雪、挑选植梅之地的么?”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镇东,我一片心意,也都是为你好啊!”
麴爽随便点了下不远处,说道:“你运来的那树白梅,就种在这里好了!”
莘迩观望四周,说道:“镇东果然雅人,此处甚好,既无乱七八糟的杂树,也没有乱七八糟的杂花、杂草,梅性清幽,独处此间,正得其趣。……镇东,白梅种於此处后,何不在梅边置石桌、石坐一副?镇东闲暇之时,大可来此,梅下弄笛,岂不快哉?”
“好,好,都听你的!”
莘迩说道:“镇东,移梅小事,这两日我与你商议的才是大事,望镇东能早做决定!”
麴爽心道:“你以今秋氐秦或会大举犯境为由,请我迁府金城,与你比府而邻,以方便氐秦入寇之时,你我磋商应敌、破贼之策,……呵呵,你这简直是痴心妄想!金城是你家侨居所在之地,我闻之,你而今在金城堪称是呼风唤雨,上到郡守县长,下到郡县士民,无不对你巴结阿谀,我去金城?我也去巴结你么?”
没有接莘迩这话的腔,麴爽握住剑柄,说道,“征西,你说你是因为睹梅思雅而来访我,现今梅花你给我运过来了,这雪,也停了……”
“镇东,你要赶我走?”
麴爽就是这个意思,他懒得绕弯子,直言不讳,说道:“你军府忙,我军府也忙,你来这几天,不瞒你说,我军府的事儿已经误下许多了,……你又说今秋氐秦可能会来寇我土,大敌当前,你我都需早作部署预备,征西,我看我就不留你了吧。”
“迁府金城此事?”
麴爽皱眉说道:“我督府、军府,两府合计,吏员一二百,加上书佐等吏,数百人之多,再加上我随府屯驻的步骑,总的算下来,三四千人,连人带马,兴师动众,迁府这等大事,岂能一言可决?你容我想想,待我与我府吏商量过了,我再给你答复。”
莘迩说道:“镇东,氐秦一旦大举来犯,可不是小事!现今氐秦不但已得冀、豫、并诸州,贺浑氏亦已被蒲秦破灭,慕容鲜卑之败,在指日之间,代北拓跋倍斤控弦十万,而称臣於秦!镇东,非得你我两手齐心协力,联手共御,才会能保住秦、河、陇诸州不失!
“你的军府在唐兴,我的军府在金城,相距两百里,倘使有急,彼此通信,一来一回就得三四天,或会贻误军机,我对此真的是甚是担忧。你如不愿迁府金城,我迁来唐兴,何如?”
麴爽就像是被火烫了下似的,说道:“征西,你也瞧见了,唐兴县小,就连我的军府都容不下,我不得不设府城外!何况你若再来?我还好说,却如何能使你屈就城外?此事不妨从长计议。”
莘迩说道:“那这样吧,为了保证你我的沟通不至於太过耽误时间,你我在金城、唐兴间,建一条驿信通道可好?”
“什么通道?”
莘迩说道:“三十里设一站,你我各遣若干吏卒屯驻,每站养快马两匹。这样,你我通信的时候,信使就可以三十里一换马,这应是能大为减少信使路上所用的时间的。”
麴爽摸着胡须,想了想,心道:“这却是无关紧要。”莘迩来了后的这几天,天天找他议事,一开口就是请他迁府金城,搞得他不胜其烦,现在他是只盼着能早点赶他走,便当即应道,“行!”
一个麴爽军府的吏员到至近处,下揖与麴爽说道:“督公,府外一吏,自言是征西将军府吏,来给征西将军送急报。”
麴爽瞧了眼莘迩,说道:“你看看,我说咱俩都军务繁忙吧?这都追你追到这里来了!你赶紧去问问是什么急事吧。”说着,一甩袖子,大步离去。
一干麴爽属吏慌忙迈步跟上。
莘迩望麴爽背影,大声说道:“镇东,那剑,你可别忘了!”
麴爽未有回答。
待麴爽走远,莘迩和张龟、高充、薛猛等从吏,随於刚来传禀那吏后头,去见信使。
见到信使,莘迩都认得,这人名叫彭真意,是征西参军彭真相的弟弟。不过与其兄不同,彭真意身体强健,不好文儒,独好武事,倒是和唐人传统印象中的羌人形象符合。
彭真意把羊髦的回信奉给莘迩。
莘迩没有当场打开,慰问了彭真意几句辛苦,领着张龟等从镇东军府的正门而入,到至军府侧边的客舍院中,随后进了舍内,叫张龟等各自落座,他自己也坐下,这才打开羊髦回信。
张龟等人皆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