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忧已去,陈如海放开了身段,他不耐烦等小吏有板有眼地先沥再斟,抢过酒壶来,叫换大碗,解开裹帻的葛巾,捂住酒壶的口,倒过来酒壶,朝大碗里倒,却是用葛巾漉酒。
杂质都被葛巾隔住,酒满一碗,陈如海反客为主,端碗起身,与阴洛说道:“府君盛情,在下感念,借府君之酒,在下敬府君一碗。”
阴洛酒量还可以,但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他喝酒倒不上脸,越喝脸越白,酒意下头,他瞥眼看到,陪酒的吏员中竟是已有酒力不支,歪倒榻上的了,而面前的陈如海仍然生龙活虎,心中叫苦,想道:“这老陈怎生如此善饮!”
骑虎难下,他只好晃晃悠悠的也起身,端小碗,说道,“我不是已经说了么?我与君虽只一见,如似故交,君若再这般见外,我这碗酒就不、不喝了!”
陈如海箭步上前,夺下阴洛手中的酒碗,呼侍吏,说道:“给府君换大碗来!”
阴洛骇然,叫道:“不可!”
“府君是瞧不起我这贩橘之贾么?”
陈如海年少家贫时,他曾经贩橘於市,於今虽是贵为抚蛮校尉,然对他过往穷寒时的那些经历,他并不忌讳。
这话正与阴洛之前那句“西北鄙陋之士”对应,阴洛无法再辞,只能任侍吏换碗。
一碗下去,阴洛再也站不稳当,踉跄坐下,险些吐出。
然而尽管腹内翻涌,阴洛咬住舌尖,挣扎着不失去清醒,又因生恐失礼,把那涌出之物,生生咽下,以目示意,招呼陪酒的吏员们赶紧上来。
陪酒诸吏出来两个能喝的,再给陈如海敬酒。
一个说道:“咱们现在军中,只喝酒也没趣味,要不投壶何如?输者,罚以三碗。”
陈如海兴趣盎然,便就允了。
被这一分神,忘了阴洛。
投壶和箭拿来,尚且能喝的四五吏员,和陈如海围成一堆,遂投壶而饮。
一夜酒宴,到天亮才散。
半夜的时候,阴洛实在撑不住,就已提前先悄悄地回去本帐。
睡也没睡好,他连着吐了三四次。朦朦胧胧睡着,一睁眼,已快中午。阴洛吓了一跳,翻身而起,披衣赤足,奔到帐门口,打开帐门,急声问门外吏:“陈校尉呢?”
门外吏应道:“宴到天亮才止,陈校尉刚走,说是回他军中了。”
“回去了?”
“是。”
阴洛色变,猛拍大腿,催促说道:“快,快,赶紧去把他请回来!就说我打着了一头鹿,中午请他喝酒!”
那门外吏看着阴洛脸色刷白、站不稳的样子,鼻中闻着他喷出的浓重酒味,迟疑说道:“府君,你……”想问“你还能喝么”,不好直问,换了个说辞,体贴地劝道,“府君,下吏知府君与陈校尉意气相投,可纵是知交故友,也不能这么喝啊。府君宜以身体为重。”
“你懂个甚么!快点去请他来!”
那吏无法,便应令而去。
陈如海应邀而至。
中午又是酒宴。喝到傍晚,接着晚上酒宴。
连着喝了三天。
第四天,接连两道军报送到了陈如海处。
一道是:周安部、戴实部各遣小队兵马,以汉中兵入掠,助程勋守土为名,分从巴郡东、西入其界;萧尊儒部经广汉郡,到了巴郡西北边部,也遣了小队兵马,入了巴郡界。
一道是:秦昌县南,宕渠水与不曹水汇聚处的宕渠县和宕渠县东北百十里外,不曹水北岸的宣秦县,被张景威部入占。
头道军报也就罢了。
看完第二道军报,陈如海楞了片刻,面色大变,跺脚说道:“啊呀,还是中了阴洛计!”
他哪里还能不知,那张景威率部北上,於今而观,必是假的了!而连着这几天的饮宴,也非是阴洛对他的热情招待,却竟是麻痹糊弄於他!
丢下军报,陈如海怒不可遏,令全军备战,自带从骑数人,出营去阴洛营。
入到阴洛营,陈如海不下马,催骑穿营,到阴洛大帐,下马闯入。
阴洛端坐帐中案后。
帐中无有别人,只阴洛一个。
陈如海抽剑而出,大步至阴洛案前,逼视着他,质问说道:“阴府君,我且问君,你汉中告急,我率兵往援,对不对得住你?”
“何止对得住!我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陈如海问道:“汉中战后,你我书信不绝,凡我所得之好物,我无不送君一份。我再且问君,我对不对得住你?”
“君之馈赠不断,是视我为友,我感动之情,发自肺腑。”
陈如海怒道:“你既感激,又感动,却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么?骗我张君北还,骗我在你这里饮酒,张君却带部去占了我宕渠、宣秦两县!”
“不敢瞒君,便在昨夜,我以君之名义,遣兵入进秦昌,现下秦昌也已为我军所占了。”
陈如海一呆,回过神来,怒气越发不可抑制,晃动手中剑,指向阴洛,怒道:“阴府君!你这等欺我,不能忍也!我已令军备战,今日下午,我愿与君一决胜负!”
阴洛撩衣而起,从帐侧兰锜上拿下己剑,将剑抽出,屈指弹之,叹道:“大好此剑,正可斫头!”
陈如海不知其意,凝神戒备。
阴洛徐徐步至陈如海前,倒转宝剑,递给了他,从容说道:“我深知对不住君,然各为其主也。前我哄君,非是诚心哄骗,无它,只是我怕君为难而已。
“今主事已毕,忠,已经尽,到了我尽义之时了。君对鄙郡有恩,对我有情,我是绝不会与君刀兵相见的。我之此头,易斫也,无须君之利刃,此剑足矣。请君取我头去,报桓公,以免桓公责君,此我之为君尽义是也。”
陈如海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