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实问道:“敢问贵部故宗帅何人?”
“李道之。”
三字入耳,张实顿知不妙,以他之城府,也不禁登时色变。
李道之,是徐州南部的流民帅之一,此人和祖远相类,也是在志在恢复中原的,后来曾被江左遥拜为下邳太守,屡与贺浑邪部作战。李道之,名中带“之”,由其名即可知,他是个五斗米道的信徒,五斗米道在徐、扬的势力不小,王道之本人智勇双全,加以五斗米道信徒的帮助,居然是几次击败了贺浑邪部的羯兵精锐。贺浑邪以其为患。张实便献计於贺浑邪,收买了一个五斗米道的传道头领,骗住李道之,佯败设伏,擒下了他,后车裂杀之。
——这件事发生在四五年前。
杀了个流民帅而已,张实只把之视作了小事一桩,浑未在意,过去也就忘了,却是没有想到,王道之死后,他这支流民武装尽管遭到重创,但并未覆灭,就是这个朱隽临危之际,挺身而出,一边收拢残部,一边潜伏发展,几年下来,此支武装的元气略得恢复,虽比不上当年盛时数万男女的规模,精壮成军,也有千人之众。却又刚好,张实逃到这里,被朱隽迎头撞见。
张实不复从容之态,语声带了颤抖,说道:“贵、贵部故主,当年所死,是贺浑邪的命令。在下当时数次劝阻,贺浑邪不听。贵、贵部故主不幸死后,在下令人收敛了他的遗体,并叫之好生掩埋。”
“力不及人,兵败受擒,死而无怨,我家故主之死,我不怪你,却为何我家故主的妻与子女也都被害?并且我闻之,我家故主被车裂死后,贺浑邪叫削我家故主之肉,强迫我家故主的妻与子女食之,……右侯,公名高望重,博学儒士,在下敢问之,这是人干的事么?”
张实颤声说道:“确、确是残暴不仁!”
“我闻之,贺浑邪强逼我家故主的妻与子女食我家故主之肉的时候,及杀我家故主的妻与子女时,公高坐於上,侍陪於贺浑邪其下,举杯畅饮,欢快无极。敢问於公,你就无动於衷么?”
张实腿软,说道:“在下、在下、在下那时实有进劝……”
“你不必多说了。右侯,公纵巧舌如簧,奈何我心如铁。你要投秦,公有高才,我不能任你去,放你去,就是资敌;你要投唐,凭你此前的作为,为虎作伥,杀我故主不提,如你适才所言,我徐百姓而今十不遗一,难道这不也是你助恶为虐而导致的么?强徙广陵等地百姓北迁、掳民为官奴、圈地做牧场,这些是不是都是你给贺浑邪出的主意?你说你主掌徐州民事十余年,这些年,赋税一日重於一日,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地产一石之粮,耕民能留者斗余而已,这些是不是都是你的为政?公亦华人也,钟鸣鼎食,敢问於公,可有念过同类疾苦?”
张实及时地伸出手,拽出身边张德的胳臂,这才勉力地撑住了身体,说道:“在、在……”
“右侯,你不用在下了,你何曾在过下?你高高人上,你是簪缨贵种!”朱隽抽刀在手,说道,“公请放心,隽虽鄙陋,然为人也,不会行禽兽所为,我不会强逼公子食公肉的。公请莫动,容我取公首级,以祭我之故主,以祭因公而死的万千徐州百姓。”
再是拽着张德,也撑不住身子了,张实瘫到地上,他一手向上,试图挡住朱隽的刀,一手去扯张德的腰带,想把张德腰上的金壶扯下,叫道:“宗帅!宗帅!我有宝物献上!宝物献上!”
刀光一闪,须发花白的人头飞扬。
张实的首级坠落尘土中,却是死的与程远一般,双眼尚还大睁,惊恐凝固其中。
“来。”朱隽朝张德招手。
张德下意识欲要倒退,腰带还被死去的张实的无头尸体抓在手里,挣不开,退不动,大叫说道:“我自生而今,未尝害过一人!乞宗帅饶我一命!”
朱隽喟叹,与左右诸壮汉说道:“你们看看,这就是右侯之子。”还刀入鞘,说道,“杀了污我之刀。”
张德尚未来得及生起逃出生天的狂喜,先前领他们来见朱隽的那壮汉抽出短匕,近前来,揪住他的发髻,把他脑袋向后一拉,短匕在他脖颈上划过,鲜血涌出。张德颓然栽倒。
杀了张德,这壮汉在他衣上擦掉短匕上的血,收回短匕,扭脸问朱隽,说道:“宗帅,我却是被这老贼骗了!着实可恶!好在终是苍天有眼,叫他难逃宗帅之刀。”
“苍天有眼?苍天若是有眼,我华夏生民遭受屠戮近百年矣,苍天怎不帮咱们?”
那壮汉不解其意,说道:“宗帅?这话怎么说的?苍天没眼么?”
“苍天有眼无眼,都不打紧了。咱们此次去投了国朝,入到北府军中,只管奋勇勠力,把那胡虏杀个干干净净!天若有眼,叫它看着!天若无眼,咱们就给它打开此眼!”
此话出来,那壮汉和余下几人个个振作,俱皆说道:“愿从宗帅,杀尽胡虏,为天开眼!”
一人问道:“宗帅,何时渡江投北府?”
朱隽说道:“张实虽死,那卖了李公的五斗米道贼子还没死,咱们先摸去他家,杀了他,为李公报完了此仇,就南投北府!”
诸人齐声应诺。
出卖了李道之的那个五斗米道传教头领家在彭城郡,三天后,朱隽与此数人小心地避开了彭城郡内秦、徐两军的战场,摸入其家,杀了他家满门,提其头而归。
并张实之头,朱隽拿此两头,聚集部曲,皆服缟素,祭奠李道之。
朱隽痛哭流涕,以至吐血。
又数日后,北府回了消息,已做好了安置他们的部署。朱隽即携部出了泽中陆地,趁徐州内乱之机,携老扶幼,南下三百余里,至江北,渡江而过,投建康东北的京口北府军军府去了。
……
却张实投秦不得,被朱隽所杀,徐州另一重臣,比他走运,倒是成功投了蒲秦。
此人便是於“统府四佐”中,素来最不引人注目的鲜卑人王敖。
贺浑邪一死,贺浑豹子就杀了程远、徐明,凌辱贺浑广,王敖深知徐州将亡,於是在得知张实逃跑消息的次日,也乔装打扮,溜出郯县,去投蒲洛孤、蒲獾孙。就在朱隽南渡长江前后,他顺顺利利地到了萧县秦营。见到二蒲,他献上一策。蒲洛孤闻之大喜,当场采纳。因了王敖此策,一个多月后,彭城为秦军攻克,贺浑豹子阻击失败,为求生路,不得已而奔江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