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的时间内,先是从王修之,继而从程嫡口中听到了“中兴”两字,程昼当然也想中兴唐室,但他此时此刻,不由自主想到的,却又是桓蒙,又是当政的朝中门阀,他心中想道:“‘中兴’二字,说起来简单,可要落到实处去做,我拿什么来做?”看着程嫡喜笑颜开的模样,他微微居然心酸,想道,“赤玉年轻可爱,不知治政之难,不知理国之难啊!”
程昼蓦然想起,就在数日前,王修之私下与自己说的一件事,说的是程嫡大概是因为程昼就要登基,他认为他做为程昼的同产弟,身份与往日不同了,且他本就年轻,不免气盛,故而在一次士人的高会清谈中,竟是当面折辱了郗家的一个子弟,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矛盾。
程昼沉吟心道:“赤玉还小,性子不稳,并其日常多与阿兴亲热,少不了会受到阿兴骄傲性子的影响,他今日得罪郗氏,明日,他说不定就会招惹到王氏等家。我刚要登基,权位还不稳当,却不可於这个时候,与朝中诸公起纠纷,引诸公不快!赤玉,不能让他久留建康。”想到这里,拿定了主意,徐徐开口,说道,“赤玉,你还记得两年前,咱俩一起出行那事么?”
程嫡问道:“哪事?”
“就是咱俩共坐一车,去会稽郡游玩,路上,见田边碧绿葱葱,我问御者,田中此何草?此事。”
“哦,王兄说此事啊,嫡当然记得。”
“那御者是怎么回答我的?”
程嫡笑道:“御者答云:非草也,乃稻也。”
“赤玉,这件事后,我做了一件什么事?”
程嫡答道:“王兄三日未有出门,说与左右‘宁有赖其末,而不识其本’!”
“宁有赖其末,而不识其本”,赖,依赖的意思,末,末梢的意思,放在这里,所谓末梢,指的即是稻穗上的稻米。程昼这话是在说:哪里有依靠它的末梢活命,而不识其根本的呢?
程昼叹道:“赤玉,你适才说到中兴。方今北地皆胡,氐秦兵威眼看是越来越强,我朝自保尚且不易,国家的中兴,哪里又会是那么容易的呢?不过话说回来,中兴也非不能。国之本在民,民之本在农桑,只要能把农桑繁盛起来,民口由之得到充实,朝廷与民间更因此而都变得富裕有钱,则国家自然而然地也就得以中兴了!唯是,赤玉,我不识稻,卿亦不识,为人君、为人上者,连稻都不识得,又如何才能督促小民,繁盛农桑?是以,明天大典,我登基之后,我有个想法,想外任卿於州郡,卿到任以后,可先识五谷,再劝农耕桑,……你说你愿为中兴尽犬马之劳,这桩差事你若能办好,也就算是为我大唐的中兴贡献了你的力量。”
程嫡说道:“外放嫡於州郡?”
“你可愿意么?”
程嫡看向程曦。
程曦脑筋急转,心道:“我在朝中,三弟在地方,正好里外响应!有助於还权於王兄!”便点了点头。
程嫡乃回答程昼,说道:“既是兄命,又是王旨,嫡岂敢不从!”
兄弟三人,室内叙话多时,最后还是王修之出来说话,以明天大典,诸项礼仪繁杂,程昼作为当事人,需要休息好,才能有足够的精力、体力应付为由,打断了他们兄弟间的说话。
程曦、程嫡辞出。
王修之把程昼引到卧室,服侍他躺下,然后告退而出。
程昼只怕是一夜不能睡着,不必多说。
王修之出到室外,回到自己的住室,也正要打算睡下,想起下午时,刚收到了族兄王逸之的一封来信,因为时间关系,还没有看,便又起来,把信拿出,拆开细看。
信不是很长,两三页,但意思却颇丰富。
大概内容写的是:与桓蒙私信得知,桓蒙拒绝来建康参与程昼的登基大典,绝非是如朝中某些人猜测的那样,是因为不满程昼得继承大位,而是因为南阳方面的战事已到了关键的时刻,他实在是脱不开身。据王逸之所知,桓蒙对程昼继位,其实还是很支持的。
信的末尾,王逸之充满了希望地写道:“殷公伐徐,所以败者,荆、扬不和之故也!今桓荆州亦拥立相王,弟及朝中诸公,若能抓住此个契机,借机改善荆、扬关系,使荆、扬同心,使荆州与朝廷同德,那么荆州之西府兵,号为精卒,氐秦畏之,朝廷将在扬州建北府,募江淮流民为兵,候北府兵成,必亦劲旅,合两府之兵,集我荆扬群士之智,挟海内民心之所望,举兵北上,氐胡纵灭白虏,河北、中原纵暂为氐胡窃据,何足忧也?彼何足当我王师一击?
“国家中兴,将在本朝,弟及朝中诸公,俱将留名青史矣!”
王修之翻来覆去,把这信看了两遍,想要给王逸之回一封信,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复才好,遂将信叠起,收好放住,重新回到床上躺下,他想道:“阿兄太天真,只因他与桓荆州交好,即素多赞誉桓荆州。可桓荆州之心,路人皆知,此人日渐跋扈,已非昔日初掌荆州时的那个他了,现如今,他是绝难听从朝廷旨意的!国家欲要中兴,只能靠吾辈清流士人,桓荆州非但指不上,而且他还会成为国家中兴的阻力!等相王登基后,第一件事,我便要进言於他,宜择机收回荆州!”
想着,王修之探头,吹灭了案上的蜡烛。
室内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