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韶调来强弩,攒射勿干长盛。
勿干长盛见势不好,也不恋战,兜到云梯的背面,顺着往下滑溜,下到了地上。他手脚麻利,能够撤走,此架云梯上,随从於他脚下的那些蒲秦兵士可就撤不掉了,接连有人中弩矢,惨叫着掉落下去。张韶望勿干长盛退走,说道:“可惜了!没能杀之!”
苟雄爱惜勿干长盛,注意到张韶集中了强弩来对付他,立刻传令与之,命他不许再攀梯攻城,唤他回去中军。
却虽然勿干长盛退去,苟雄部近六千步卒前赴后继地两面围攻,加上城西一千五百来骑兵的来回驰腾,鸣颊怪叫,卷起黄尘漫天,仍是给张韶部的守卒造成了极大的压力。
苦战半日,午时前后,苟雄暂停攻势,给部队用饭的时间。
张韶检点兵卒伤亡,已是伤者三百余,阵亡百数了。
竺圆融领着信众男女,与其它征调的百姓精壮们一块儿,一直在忙於给城上运送物资,救治伤员,往城下抬走战死者,这会儿借苟雄部暂停攻势的空儿,他找到张韶,合什说道:“将军,苟雄部着实凶悍,仗才开打半天,伤亡已经不小。贫道前数问将军,守城之策为何,将军不肯说与贫道。战况如此剧烈,百姓无不惊慌,将军,这守城之策可以说了吧?”
一人口气尊敬,说道:“融师,将军的守城之策是……”
话未说出,张韶的目光落在了这人身上,他闭上了嘴。
说话这人,是本在城南墙与邴播等共同守御的赵染干。
亦是因见战况激烈,故此赵染干借秦兵暂停攻势,跑来问问张韶,高延曹、赵兴、曹惠的伏兵现在哪里,“内外夹击”何时打响。赵染干信佛,相当尊重竺圆融,竺圆融所问,恰好与他要问的有关,於是随口就想告诉竺圆融张韶的守城之策是什么,被张韶的目光一扫,他记起了自己的身份,不敢往下接着说了,遂收声不言。
前几天,谷阴又传达来了一道旨意,任命竺圆融为朔方郡的僧官。这和尚如今亦是官身,张韶待他,比往日也多了三分礼敬,他转看竺圆融,笑道:“融师,我的守城之策说也简单。”
“将军不要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
“这两日守城,融师可有见到高将军、临戎侯?”
“没有。”
“我的守城之策便是,高将军、临戎侯与我里外夹击,共破苟雄!”
竺圆融恍然,说道:“原来如此!我说战况这般激烈,怎么不见高将军、临戎侯?原来他们早被将军派去了城外埋伏!敢问将军,埋伏何时发动?”
“我给了高将军、临戎侯临机制宜之权,时候到了,他们自就会出现。”
竺圆融看向城下。
退到了护城河外的蒲秦方才之攻城兵士,与主阵的兵士们合并,保持着阵型,坐於地上,正在饮食。放眼看去,城东、城南的野地中,东西数里之长,南北数里之宽,悉为白甲、白色褶袴的敌人。如火的夏日午时,令城上所见此幕者,却像感到冰雪浇凉。
竺圆融喃喃说道:“高将军、临戎侯会何时发动进攻?”
高延曹、赵兴、曹惠的进攻没用等太长时候。
於河阴县南漠中,得到了苟雄部已至河阴百里外的军报之后,高延曹密切地关注着苟雄部的行踪,尾随其后,一路衔尾而行,早於前日,就驻兵在了朔方县南边的漠中。
——却是说了,为何不干脆直接驻兵在此处,干嘛先去河阴南边呢?这是因为张韶虽制定了“内外夹击”的战策,可打仗这事儿,情况是随时可能会出现变化的,苟雄会不会“配合”?他此策能否实现?说不好。故稳妥起见,还是得先摸到苟雄的主力才行。
高延曹等部的停驻之所,正是月前温石兰所部的埋伏之地,这里有个泉眼,是距离朔方县最近的有水源的地方,也正是贺兰延年部与温石兰部那场大战交战地的附近。
瀚漠沙海之上,风沙尚未能把战死的柔然、鲜卑、乌桓等各族骑士的尸体尽数掩埋,偶有风吹过,掀起沙层,可见下层的沙上犹沾血迹,半被沙子遮盖、已经干枯的尸体,以及死掉的战马,和断掉的长槊、各色的刀弓、箭矢,还有温石兰部绘着雄鹰或狼头的旗帜,随处可见。
这一切的场景,透出浓浓的惨烈,似在对观者无声地诉说着战争的残酷,但对高延曹等久经沙场的这批定西精锐而言,他们对此却是熟视无睹,这两天中,有那兵士甚至还去到这片不久前的战场中,翻查尸体,看有无钱财可拿,挑拣可用的刀弓,看有无好刀劲弓可得。
这些且不必多说。
就在竺圆融喃喃自语后不久,数骑斥候,从朔方县的方向,奔至高延曹的驻军地,穿过三千余有的坐於自己马边,闲来无事,吹牛聊天,有的躲到沙坑下打瞌睡,有的磨刀擦甲喂马的唐人、铁弗匈奴骑士组成的松散阵地,到得中军,把探来的朔方战况禀与高延曹。
“报将军,苟雄攻势甚猛,从上午一直攻城到了方才,其部兵士现在阵中用饭。”
高延曹盘腿坐在个锦垫上,在其身后,四五个亲兵,两个举着一面大伞给他遮阳,其余的各拿蒲扇,给他扇风,在他身前,两个光着膀子,一身腱子肉的壮卒在玩角抵给他赏看。
听了斥候的禀报,高延曹半闭眼,懒洋洋问道:“苟雄用了多少兵攻城?”
“全军压上!”
高延曹睁开了眼:“你们说他部的兵士现在阵中用饭?”
“是。”
高延曹精神大振,跳起身来,朝十余步外的一个便於携带的小帐篷叫道:“君侯,出兵了!”
帐篷里伸出个脑袋,髡头小辫,相貌年轻,是赵兴。
也不管赵兴回答了句什么,高延曹扔给那两个壮卒了几个银五铢,说道:“赶紧去换上衣甲!”命左右传令,说道,“半个时辰后,全军开拔。”
这道军令传到军中,原本松散的阵地,马上气氛热闹起来,两千余的战士,聊天的不再聊,打瞌睡的一骨碌爬起,磨刀擦甲喂马的还刀入鞘、披甲上身、给坐骑套好马鞍、辔头,整支部队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好了战斗的准备。赵兴、曹惠各带亲兵,聚到了高延曹旗下。
高延曹已整束停当,浑身披挂,马亦挂甲,全身只露出了眼、鼻,全马也是只露出了眼、鼻,此外,还有四条腿的下半部分,马的尾巴被结束成辫,马臀之上竖了一杆红色的扇形。人甲、马甲亦染成红色,红甲如火,他手中的长槊黝黑,而槊锋缠绕银线,端得威风凛凛。
话语从兜鍪内说出,带着点沉闷,然恍若铁戈之音,杀气充盈,高延曹说道:“杀狗去也!”
此地离朔方县城不到三十里,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按理说,出於保存人力、马力之缘由,不该先着甲的,但苟雄在攻城部队的外围,散了不少的斥候,若是等快到朔方县时再穿甲,没准儿会贻误战机,因此,包括太马在内的甲骑,都提前穿好了人、马的甲铠。
同样是出於保存人力、马力的缘故,铠甲不得不先穿,那么路上的行军不免就要放慢速度。
不到三十里的路程,行了一个时辰。
眺见朔方县的城墙之时,已是下午未时末、申时初。
前边遥闻朔方城上、城下,喊杀起伏,城头守卒、城下和城外苟雄部兵士隐约可见;三千余甲士、轻骑的后头,扬起的黄沙遮掩日头。
高延曹令道:“临戎侯去截城西虏骑,老曹往冲城南,太马甲骑从螭虎陷苟雄中军!”下令毕,拍马挺槊,引数百甲骑和近千甲骑的从骑,龙卷风也似,扑向城东的苟雄主阵。
黄沙漫扬的动静太大,苟雄已经发觉。
可是骑兵冲刺起来,速度太快,他根本没有时间应变。
危急关头,苟雄大叫:“老季呢?”
勿干长盛愕然,不明白苟雄为什么不应变部署,却呼季和,问道:“找季参军作甚?”
“他娘的,张韶果真诱我!老子找他问应对之计!”
一时却是找不到季和。
苟雄无法,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把中军的骑兵派出,期望能够挡住突面杀来的定西甲骑。
两下骑兵在蒲秦步卒战阵南边的数里外撞上。
氐骑人数不占优,甲骑亦少,顿被高延曹率的太马甲骑冲了个人仰马翻,竟是毫无招架之力。
苟雄中军,敲响了鸣金的命令,蚁附攻城的氐、羌战士滑下云梯,仓促后撤。
张韶、张龟、杨贺之等人於城楼上,站得高,望得远,比苟雄更早发现了高延曹等部的来到,当下张韶抓住战机,打开东、南、西城门,由兰宝掌、邴播、安崇、赵染干、李亮等各率精卒,分从三面杀出。
苟雄面如土色,叫骂道:“他娘的!狡诈唐儿,哄我氐人英豪!”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当机立断,带上百余亲骑,扔下主阵的兵士,奔东边逃走。
主将逃走,无人指挥,城东的蒲秦兵士,继氐骑溃败之后,也兵败如山倒。城南、城西,捷报频传,曹惠、赵兴与从城中杀出的邴播、赵染干、李亮等将里应外合,俱皆大胜。
八千余蒲秦步骑,除掉随苟雄逃掉的百余骑,战死近千,被俘五千余,侥幸得脱的不足千数。
定西诸将逐北掩杀,到入夜才络续入城,会於张韶仍竖立城头的将旗下,火把通明中,各自向坐旗下的张韶呈报战果。赵兴、曹惠、赵染干、兰宝掌、邴播、李亮、安崇等等,或迟或早,或负伤,或无伤,或提着斩杀的蒲秦将校之首级,或拿着缴获到的上好金银器物,互相炫耀,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兴高采烈,却到弯月渐高,还不见高延曹来报。
张韶等不及了,问道:“高将军怎么还不来?你们谁见他了?”
赵染干等人,没人见到高延曹。
两面夹击时,兰宝掌、安崇在城东战场,两人当时只顾酣战,也没注意到高延曹的行迹。
杨贺之唤了城下的一个太马军吏上来,问道:“高将军何在?”
那军吏答道:“陷了苟雄部的主阵后,闻得苟雄东逃,高将军引骑十余,往东去追了。”
张韶大惊,说道:“只引骑十余?”
那军吏说道:“高将军嫌人多会拖慢追苟雄的行速。”
张韶即令赵兴、曹惠:“速率你二人本部,前去接应!”
赵兴、曹惠接令,便下城召集本部,却不待他两人集合部曲完毕,十余红衣甲骑自东,踏月色而来。此十余骑行如奔雷,不多时到了城下,带头之人,赫然便是高延曹。
赵兴、曹惠瞧见,慌忙来迎,他俩没高延曹的马快,高延曹策马已然进城。
两人撵在高延曹后边,拾阶上至城头。
张韶的丈余将旗迎夜风飘扬,二人看到,旗杆周近诸将的众目睽睽下,高延曹掷一首级於地,二人听到,他泄气地说道:“苟雄逃得快,没能追上,杀了此无名小卒一个。”
张韶和一干虎狼猛将看那首级,大多不认得,赵染干认得,他说道:“勿干长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