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儿子宋鉴是一个,另外有两个同产弟,此三人皆在外郡为官。——早前,莘迩想把考核为“国中第一”的宋鉴举荐到朝中任官,被宋闳婉拒了,宋鉴现仍在祁连郡当太守。
令旨一下,这三个人自分别挂印归家,且不多说。
只说宋闳。
在辞职书得到了朝廷的同意后,宋闳也不与宋羡、宋翩等打招呼,朝中的旧日朋党、昔日故吏们,他也没有通知,甚至把家中的奴婢都打发掉了大半,只带着老妻一人,妾婢十余,奴仆数十,以及装着行装的百余辆大车,於这日天刚亮,出了谷阴西门,无声无息地还乡去了。
城外河水涓涓,岸边水草丰美,野花艳丽。
天光尚早,晨风微凉。
初日洒下清澈的光芒,笔直的官道上,无有人踪,向前远望,红霞之下,隐约可见丘陵起伏。高大的松柏,枝叶茂盛,整齐地排列在道路的两侧,叶子被风吹动,如同哨响。
出城不久,宋闳就命人卸掉了牛车上的篷盖。
他头裹白帻,身著淡青色的羽衣,手捉折扇,斜倚着坐在锦榻上,时而眺前,时而顾后,状若安详舒缓地观赏着沿路初夏的风景。
一个四旬的妇人跪坐在他的对面,是他的妻子窦氏。
窦氏无心看甚么景色,从出城前开始,她就一直面色不愉。
终於忍不住了,窦氏对宋闳说道:“你请辞就请辞,归乡就归乡,不告知你的故吏们来送也随便你,好歹临走前,给家里的子侄说一声。连子侄们你都不说,这算甚么?逃难么?”
“既然归乡,就归个干净。啰啰嗦嗦,婆婆妈妈的,成何样子?给子侄们说一声?怎么?还嫌咱家的脸面丢的不够,要让王都的士大夫们,再瞧一回咱家的笑话么?”
“……,朝廷的旨意已下,黄奴,……唉,黄奴眼看就要受刑了,我知你与他感情深,必是不忍观刑,你不肯告诉别的子侄你今日回乡,总是要告诉黄奴的一声吧?这一别就是诀别,你总是去见一见他的吧?听听他有何遗言,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你连黄奴都不说!”
窦氏的眼里含了泪水。
宋闳默然了片刻,眼眶也不觉湿润。
不管他最近一段时期以来,对宋方有多少的不满,到底宋方是他的从子,可以说,他是看着宋方长大的,两人间的感情,确如窦氏所言,也曾经是很深厚的。
宋方才出生时,皮肤甚黄,故得小名黄奴。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幼儿,渐渐长成骑竹马的少年,又成喜好结交轻侠、剑客,豪气横露的青年。以乡议上品入仕以后,宋方展露头角,以果毅扬名,数年之间,其名就传遍了陇州。曾几何时,宋闳把宋方看作是了宋家的接班人。
“可是,怎么就成了这个结局呢?”宋闳喃喃地说道。
宋方的父亲死的早,他小时候,没少受窦氏的照养。窦氏对他的感情也是很深的。
窦氏哽咽地说道:“我的黄奴啊,我的黄奴啊!还记得你小时候在外边闯了祸,你害怕家里长辈骂你,偷偷地跑到我的屋里,躲在柜子里,藏了整整半天!我的黄奴啊!你还记得么?你那年成亲,你与你的新妇,拜在我的榻前,那会儿我是多开心啊!我的黄奴啊,我的黄奴啊,我再也见不着你了。”语转怨毒,说道,“都是那个莘阿瓜害你!你放心,咱家早晚为你报仇!也好叫你死的瞑目!”又抽泣起来,说道,“也怪你这个没用的阿父,救不了你!”
宋闳怒道:“甚么莘阿瓜?什么报仇?你听谁说的!休得胡言乱语!你也盼着咱家覆族么?”
宋闳从来不对窦氏说政事,窦氏是从别人那里听来,宋方之所以入狱,乃是因为莘迩。
窦氏说道:“一个侨寓的卑贱小人,我不知你怕他些什么!他做的,咱们连说都说不得了?”
莘迩如果手里没兵,外边没有麴硕、曹爽与他结盟,纵是左氏与令狐乐再信任於他,宋闳自也不惧。可他帐下有兵,又有强大的盟友,宋闳又如何能不对他一再退让?
唯是此中言语,宋闳不想,也懒得对窦氏讲。
“你不要再说了,听我吟首诗与你罢!”宋闳打开折扇,轻轻摇动,作洛生吟,曼声道,“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坛堂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
这是屈原《九章》中的四句。露申、辛夷,为两种香草之名,宋闳以此代指宋方。鸾鸟凤凰、燕雀乌鹊,不言而喻,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莘迩。
窦氏亦是读过屈赋的,抹着眼泪,纠正宋闳,说道:“你诵错了,是巢堂坛,不是巢坛堂。”
宋闳悠闲赏景的仪态是装出来的,他的心情其实不宁,竟因此导致吟错了一句,小觉惭愧,停下了折扇的摇动,应道:“是,是。”
耳闻窦氏的哭泣之声,想着狱中的宋方,宋闳情绪复杂,既是恼恨,又是怜悯。
他下意识地又一次扭头,回顾远去的巍峨王城,心道:“成及本朝,凡百余年矣,清浊分明,贵贱有别,虽偶有寒士当权,无不因无有底蕴而旋皆败亡。垂功於今者,悉是阀族名流。
“莘幼著无非侥暂时之幸,老子云‘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我且稍让其锋又何妨?黄奴,我屡次提点,他都不听,也是自取其祸,我是救不了他了,然等看来日,终还是我家之权柄!”
为防夜长梦多,对宋方的处刑没有等到秋天,宋闳离开谷阴的第三天,宋方就被押上了刑场。
段承孙与他一起被行刑。
宋方的身份不同,顾忌到宋家在都的子弟和宋家的一些朋党有可能会在刑场上闹事,整个刑场都被封锁了,不许任何闲杂人等进入。
莘迩没有去观看行刑。
只在处完刑后,莘迩听在现场监斩的乞大力禀报说道:“段承孙真是个怂货,腿都软了,走不成路,被抬上的的刑台。宋方这小东西,人够坏,性子倒挺硬气。我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他没搭理我,只举首望了望,说了句‘天高云淡,亦复何言!’遂即受死。”
早在猪野泽边的时候,莘迩做过一次恶梦。
这天晚上,莘迩没有做恶梦,但在四更时分,忽然醒来,窗外月光如水。
他披衣起来,踱到窗前,看了许久的夜色。
次日,莘迩上书,辟除姬韦的弟弟姬楚入督府为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