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公欲使郡稳,不能不依仗他们。”
莘迩笑道:“君少说了一个,最盛者应是张家吧?”
张龟肃容说道:“张金父子勾结胡酋,明公明察秋毫,不畏权势,捕拿槛都。龟料今之郡内,诸姓必皆震恐,明公正可借此示以宽柔,宽猛相济,可得诸姓用矣!”
对他的此策,莘迩暂不表态,笑道:“你且说‘下治乡里’。”
张龟应了声“是”,说道:“郡下为县,县下为乡,乡下为里。乡里,实是稳定郡县的基石。乡里治,则郡县治;乡里乱,则郡县乱。惟今乡里,虽非大乱,却有致乱的隐患。”
“是什么?”
“便是乡里豪强。”
“豪强?”
“是。”
“你说的是坞主么?”
“差不多。我建康三县八乡,数十‘里’。各乡都有坞堡,坞堡的坞主多是当地的乡蔷夫、里魁、亭长,虽然举任自郡县,食国朝俸禄,但无不招纳亡命,侵陵乡里,鱼肉百姓;乃有勾连盗贼,行凶作恶的。此辈现在虽然还没有造成大害,但民怨以久,不整治之,恐为后忧。”
乡里豪强横行的事情,莘迩有所听闻,只是一来,他之前忙於收胡等务,暂时无暇理会;二来,他身为郡守,与乡里到底隔了一层,情况也不是十分了解。
莘迩说道:“我居郡府,耳目不明,未知乡里之中,何家何姓最为民患?”
“乐涫蔡氏、会水龚氏,此两姓民怨最深。”
莘迩瞅他几眼,心道:“没提张家,麴家也没提。”
乐涫城外没几里便是张家的坞堡,抓张金前,莘迩为保证不生变乱,对他家的这个坞堡做了全方位的查探。隐瞒户口、逃税避税、强占民田、欺男霸女等等诸事,张家没少干。
本郡的麴家是麴硕那个麴的支脉,麴硕一脉历在朝中显贵,郡中的此麴仗其权势,坏事也是干尽。
要说民怨,那什么蔡氏、龚氏,哪里比得上张家、麴家?
莘迩欲待相问,转念一想,醒悟心道:“是了,张龟不提张、麴两家,料亦非是因对张家还念旧情。他虽是张家远支,先与郡县俊士交游,继为张金门客,日常接触的又皆是名流,想来对他自身‘名族子弟’的身份是相当认同的。既然如此,他自就不会提张、麴这些他的同类。他建议我‘上依名族’,从中也可看出他的此点政治认同和立场。”
想明白了张龟的政治出发点,便收回了问题,不再开口问他。
名族与豪强,相同又不同。
广义的豪强,包括了拥有强大地方势力的名族。狭义的豪强,指那些没有能走出乡里、进入州郡或朝廷的强宗大姓。张龟提的“豪强”,主要指后者。
张龟不知莘迩心念电转,通过他的几句话,已把他的政治立场分析了个透彻,总结说道:“上依名族以行政,下惩豪强以安民。上下并行,郡县自稳。此即龟之‘政治为辅’。”
打击豪强这一条,甚合莘迩心意。
只要有点良心的,都不可能坐视恶霸欺压百姓,一时没法为刘壮祖孙报仇,至少可以为治下的百姓们做主。百姓的日子过得太苦了,莘迩知自己能力有限,但在权力范围内,能做一点是做一点。
上依名族此条,不太合莘迩的心意。
但仔细想想,目前来说,要想郡中安稳,还只能非此不可。
张龟的“为”与“不为”到此讲毕。
“为”者,练兵为主,其次依靠名族,打击豪强。
“不为”者,他没有说,也不必说,“为”的三事之外,其它的就是“不为”。“不为”不是说什么都不做,农业、经济、商业等等,当然不能放弃,但不用投入太多精力,交给属吏去办即可。
张龟的这番“治郡献策”,从海内到国内到郡内,帮莘迩理清了思路,他对此大致接受。
不知何时,堂内昏暗起来。
莘迩看不大清张龟的面容了,方才意识到暮色已经深沉。
张龟在谷阴住了不少天的牢房,从谷阴回来,六七百里的路程,又连家都没回,就来拜见莘迩了,长篇大论下来,精神疲惫。
趁说完的空儿,他告声罪,喝了口酪浆,尽管竭力坐直,难免形色萎靡。
除了治郡的主导思想以外,近月来,困扰莘迩的还有两个问题。
主导思想从张龟这里得到了答案,证明此人不是大言之徒,果是有谋略的,因虽见他精力不振,莘迩在亲手点了烛火后,却忍不住还是问出了那两个问题,希望能够从他这里得出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