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艾那“打压势族”的建言,固是极对令狐奉的心思,然而时下“收胡”之策刚起了个头,鲜卑、西戎这样的重头戏还在后边,就时机来说,暂时还不到全力整治门阀的时候。
因是,令狐奉此次借张金勾结胡酋,剑指张浑的本意,最重要的,其实便是为了大农此职。
此外,也存了一点试试宋、麴、氾等家的态度,为日后收拾他们作个投石问路的心思。
一举两得。
也就是说,张浑只要服软,把大农让出,令狐奉底下也就暂且住手,不会再动张家别的人了。
却说,唐艾为何会对令狐奉提出打压阀族的建议,而令狐奉又会深以为然呢?
这是因为当下的政治生态。
阀族者,即门阀士族,是官僚士大夫组成的政治集团。
这个东西,始於秦,发展於成、唐,至今已是一个庞然大物。
早期,他们尚不能对抗皇权;慢慢的,可与皇权抗衡;而至现下,通过九品中正制的加成,江左朝中,门阀之势已是压过皇权,占据了政治上的主导地位,至可废立天子。
陇州定西国,因其较为特殊的地理环境,以及建国前中期,令狐闻等几任定西王拉拢一批、打击一批,对本地右姓狠狠地进行过几次杀戮,国中现存的右姓阀族,於权势上,不能与江左的同类相比,但在政治、经济各方面也都拥有优越的地位,对王权一样造成了严重的侵害。
政治上来说,定西国朝中的重要职务,王国三卿、牧府、督府,基本被宋、麴、张、氾等家占据;郡县的太守、令长,不少是他们各家的子弟;军中的一些将校亦出自他们各家。
以令狐奉的雄才,於施政用策之时,犹不得不重视他们的意见。
比如那“收胡”之策,便有许多人反对,私下里,甚至有些士子议论,批评令狐奉“好大喜功”,搞什么收胡,完全是没事儿找事。
只是因此策乃宋方提出,得到了宋家部分力量的支持,加上此策对长期耕耘军中的麴家,长远来说是有利的,故此才得以实行。
想那令狐奉,自诩天命在身,野心勃勃,哪里容得下王令不行?
经济上来说,阀族来钱的渠道多种多样,无不巨富。
这倒也罢了,不能只让马儿跑,不给他们草。
令狐奉不是吝啬之人,只要不碍手碍脚,可以任由他们发财,但关键的一点是:阀族依仗权势,不仅大肆兼并田地,并且通过隐匿户口等办法,私占了大量的本地和流民人口。
这就不可忍了。
作为农耕国家,民为国之本,田是税之源。
当官的剥削百姓、阀族与民争利,皆无所谓,但与国争利,也就是从他令狐奉的手里抢人抢钱,影响他的雄图抱负实现,那就必须要加以整治了。
两方面的原因综合一起,唐艾“打压门阀士族”的秘密上书,与令狐奉一拍即合。
张浑接受任拜的当天,令狐奉擢任了亲信一臣,接任大农之职。
作为回报,张金父子得免一死,从轻发落;张龟因“夫妻忠义、检举有功”的缘故而被释放。
一桩“大案”,涉案的三人最终一个没死,毫不相干的张浑却吃了挂落。
莘迩上报张金案,完全是因为张金父子破坏收胡之策,将大大有害於他的利益,却哪里想到,其中掺和到了唐艾的“打压势族”之策,以及令狐奉急於收回财权之念,因而牵出了张浑落马之事?
听闻此一消息的当时,莘迩就意识到,与张家结下大仇了。
先有小贾衔恨,继而打落氾丹面子,现又有张家为敌,不到一年,已是结怨众多。
想起前世的一句话:执政当官,不能怕得罪人。
莘迩亦只好以此自我安慰,往脸上贴金,无奈夸赞自家是个为国办事的好官儿。
几天后,向逵带着张龟,回到了建康郡。
莘迩召见张龟,问他道:“君前言‘为与不为之道,又大又深’,现在可以说了吧?”
张龟伏拜,感谢他的救命之恩,然后说道:“前时非是龟不肯言,而是明公目前最需要的,并非‘为与不为之道’。”
莘迩没明白他的意思,皱了皱眉头,问道:“君此话何意?”
“龟愚见,明公现下最需要的是‘名’。”
“‘名’?”
“方今之世,名德为贵。名重之士,响者如云,言微吐露,而意已遂;名或稍轻,则事倍功半,煞费周章,意乃难成。为与不为之道,易耳;名德重世,难矣。”
莘迩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道:“这是在说名德是施政的基础,我名声太小,不能服众,因而,纵使知悉了‘为与不为’的施政之道,也没用处。”说道,“名德之物,确然难获。怎么,你莫不成有办法可以助我么?”
“龟不才,有上下二策。”
——
①,宗主:即族长。又称宗长、宗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