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者谨毛而失貌,射者仪小而失大。”————————【淮南子·说林训】
“今日实在是多亏叔父相助。”离开温室,琅邪王刘熙已满头是汗,想走到刘邈的侧后以示恭敬,却被时刻注意尊卑的刘邈推到了前面走着。论辈分,刘邈是他叔父,论礼法,刘熙才是琅邪国的大宗,刘邈作为刘熙的亲叔父,也只能算是小宗。
“此事不可再,你以后谨守开阳,好好做你的琅邪王,不要再犯事了。”刘邈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他语气沉重的说道:“不然,谁也救不了你!”
刘熙经过此事后也变得老实了,皇帝的威严他也看到了,不是他在王宫召见国相时的那种水平。受了教训、又听了叔父的告诫,他唯唯诺诺的再三保证,刘邈这才放下心来,紧绷的脸色也好看了些。
“对了叔父,刚才那些话你是怎么想到的?”逃过一劫的刘熙脚步轻快,开始有心情问起别的起来:“明明没有谈这件事,却在最后把事情避过了,可恨侄儿才智鲁钝,不然倘若能学到几分,又何至于……”
刘邈忽然在车驾边停了下来,表情一时变得很严肃,这样的说辞与应对,哪里是他能想出来的?不过他答应过对方,既然选择要保下琅邪国的宗庙,以后就得拼命。
“你不用管是怎么想到的。”刘邈冷冷的说道,他很少用这种冷冰冰的语气对侄子说话:“走吧。”他朝宫道前后看了几眼,仿佛是担心某处宫门随时会有人出来。
见刘邈表情不似玩笑,刘熙不敢再问,老老实实走出了未央宫。
当这一对叔侄走后,确实有人从一处隐蔽的角落里走了出来,此人正是太尉长史董凤。
董凤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敏锐的觉得他们之间的神情似乎有些异样,但由于隔得太远,没能听清话语,只好将好奇心压住。等来到承明殿后,方才将刚才的事告诉给了董承:“虽不知其中有何事,但依我之见,这里头一定有蹊跷……”
“你自己都说了不知有何事,又怎能说有蹊跷呢?”董承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他当前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眼下虽然才正月十四,离皇帝定下的过年休沐还剩一天,但他却不在家中守着怀孕的侍妾,而是早早的来到了承明殿值守,不光是为了表现,更是为了借此掩饰心中的不安。
过年期间在家中无所事事,让他胡思乱想了许多,或许只有让自己忙起来、让自己时时刻刻接近权力的中心,才能让自己心中的危机感稍稍淡去。
“外间的风传愈来愈烈了。”董承手拿着铁钎慢条斯理的挑着本就燃得很旺的炭盆,炭火在他的拨弄下飞出几点火星,在他的脸上照出晦暗不明的光影:“那几个所谓的混账名士,国家有难时,不思为汉臣报效奋死命,反而一口气跑到辽东避难。如今朝廷开恩,特派公车征辟他们回来,居然还敢大放厥词,非议重臣!”
他手中的铁钎立时犹如一柄长剑,将那堆炭火猛的打散,无数烧红的炭块跌落到地板的各个角落,迸溅出灿烂的火星。
董承豁然站起,盛怒之下,让董凤一时恍然像是见到了多年以前、董承在董卓帐下执掌兵马,杀伐果决的景象。
“董公息怒,董公息怒!”炭火跌落的木质地板上已有些开始传来烧焦的气味,董凤闻着室内的烟灰,连忙俯身拜倒。
“我若真是‘董公’,他们都得死!”这个称呼本是董承最喜欢听的,可现在听起来却感觉是莫大的讽刺。当初董卓在,四世三公的袁氏都能说杀就杀,如今几个辽东野地里冒出来的名士肆意抨击,而自己却只能干坐在这里,无可作为!
董凤吓得脸色苍白,这时门外已有人听到了动静,开始敲门问讯,他忙过去开门找借口打发那名小吏走了,这才转过身来,哀哀劝道:“岂不闻祸从口出,宫禁之中,务必慎言啊!”
“你别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董承仍站在原地,刚才发泄了一通,他的气也消了些许,此时抬脚轻踢了下纹丝不动的青铜炭盆,冷冷说道:“今天他们敢非议我,明天就敢非议天子!要不是天子此时还顾重声名,否则他们这帮人……哼!”
“唯、唯。”董凤一边在嘴上附和着,一边弯着腰用铁钎将地上散落的火炭一一捡起,放回炭盆里。只是火炭都被及时捡了起来,未能酿成火灾,但是炭火给地板造成的灼痕与满屋子弥漫的烟雾却怎么也散不尽。
“既然董公知道国家的心思,又何必在这里动怒呢?”董凤此时将最后一块将要熄灭的炭块放回炭盆,把铁钎搁在顺手的位置,轻声对董承说道:“敢问董公,董卓、王允与如今管宁等名士何如?”
“彼等哪里比得了?”董承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其实说到这里,他心里差不多也明白了,将要重新坐下,却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袖子:“屋子里尽是烟,何不把窗开了、灌些风进来?”
董凤笑了一声,知道对方是气彻底消了,于是又走过去将窗户开了一条缝,好让冰冷的寒风吹进来却又不至于把屋子的温度吹冷。
“你刚才还想说什么?”董承这时已经坐了下来,看着眼前黯淡的炭盆,还试图伸手放在上面烤着余温:“这两日承明殿没有外人,赵温许多年没有回蜀中,这回告假了;黄琬这两年一到冬天就身子不好,不敢出门受风;杨琦、荀攸又常侍奉在国家身侧,至于吴硕……不提也罢。你尽管说你的。”
董凤于是坐到对方的身边,开始重新拿起铁钎拨弄着炭盆内的余烬,想将火再度燃起来:“董公既然明白王允等人与管宁不可并论,便可知国家连前者都能忍得、赢得,何况是区区几个名士?”
“可如今朝野的舆论愈发难制。”董承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想到这里仍有些犯愁:“国家的态度……我着实捉摸不透,万一国家此时顾惜声名,选择忍让,那我这个‘太尉’岂不是要拱手让人?”
当初皇帝让他做这个太尉的时候不是没有想到过舆论的非议,但他需要让士人少一个核心位置,同时也想打破非士人有德望者不为三公的政治潜规则。试想皇帝都让一个武夫出身的外戚做了三公,以后再出个桑弘羊、张汤,有何不可呢?
皇帝需要董承的时候,愿意为他承担压力、无视这些舆论。可皇帝现在的想法究竟有没有变,变成了什么样,这一点连董承都不太清楚。他只能通过宫中的渠道得到一丁半点让人欣慰的消息:皇帝并没有完全抛弃他。
“自光武皇帝中兴以来,一切大事皆归于台阁,三公只备位而已。”董凤看的很透彻,他总算弄起了一点火光,重新燃起的炭火将他的眼睛照得闪闪发亮:“不录尚书事的三公,徒有名望而无实权,今后能有何作为?以在下之见,公可以让太尉,但绝不能让出承明殿。”
“我让?”董承从对方的话语中捕捉到一个关键的字。
“唯唯。”董凤将铁钎再度放下,对董承拱了拱手,在与吴硕渐行渐远以后,他便成为了对方身边为数不多的幕僚智士:“倘若国家不愿为董公与士人相争,与其听候诏书,倒不如洒脱大方一些,先让出这个位置,然后看他们去抢。”
“嗯……”董承沉吟道,这个意见他勉强听了进去,不过还是有些没底:“我让了,还能是‘录尚书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