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法正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是满脸泪水,皇帝见状,也是叹息一声,自认为当初在雒阳如果少逗留几日,或许法正还能赶得上见他父亲最后一面。
法正心神大乱,一时没有功夫去想别的,他向皇帝告了假,借了一匹马中途离开皇帝卤簿,绕开人群汹涌的宣平门,从南边寂寥无人的清明门入城,然而城中处处都是欣喜的人潮,有些干道甚至被城门校尉管制,不得通过。幸而法正身有皇帝临时赐的谕令,这才一路畅通无阻。
到家时已经举起了哀,家里的亲眷都已换上粗布麻衣,由于全城大贺,家人不敢高声嚎哭,只跪坐在法衍的身边低声抽噎着。没有哭闹,这种低沉的抽噎反倒是更让人心中压抑,法正踉跄着跑了过去,迎面便见到其父生前对他赞不绝口的廷尉正杨沛正在他府中代办丧事。
法正是家中独子,曾经他家潦倒穷困时鲜少有亲族帮衬,法衍当了廷尉、法正做了黄门侍郎以后又上赶着过来认亲。法正记恨当年亲族之间的寡情,法衍又是身在廷尉任上需要避嫌,坚持拒绝与昔日的亲族往来,于是这些亲族都没能在京兆附近占到好处。眼下法衍病故,在法正赶回之前,丧事便暂时由杨沛等外人一手操持。
“你算是来了。”法衍生前的好友,技巧令鲁充满脸疲惫的迎了上来,说道:“快随我进去吧。”
法正与二人执揖道谢,正要抬步进去,却听另一旁的杨沛说道:“法公生前一直念着你,这是他当着我与鲁令的面,口述的遗书。”杨沛从袖中拿出一份遗书,交到法正的手中,接着说道:“接待宾客,主持丧仪的事就交给你了,廷尉府还有事,我日暮的时候再过来。”
说完,杨沛便面无表情的走了,仿佛刚刚死去的不是他的上司,而是寻常的死者。
法正心里有些气结,亏自己父亲平日里那么关照、夸赞杨沛,谁知对方居然是这样的态度,连坐也不多坐一会。眼下廷尉还能有什么事?几乎所有人都去城外迎接皇帝大驾了,没想到杨沛也是这等趋炎附势的小人。
“孝直,你不能多想。”鲁充注意到法正恼怒的眼神,及时解释道:“杨孔渠做事做人虽不留情面,但尊先君毕竟是提携过他,为此他心里一直是抱有感激的。”
见法正捏着遗书,低头不语的样子,鲁充知道对方没有信,只好叹息一声,惭愧的说道:“这些天水衡都尉周公下令要再铸一批新钱出来,我忙于公事,说来也很少到尊府上一趟。尊先君的病,一直是杨孔渠请太医照顾,几乎寸步不离。直到昨天尊先君的病有所好转,又听见太医院的华公也说这几日只要心情平复,便可无碍,他这才回廷尉处理积案。”
杨沛竟如此有人情味?
法正有些惊讶的抬起了头,手劲不自觉的松了松,自己的父亲病情反反复复,其实多半是因为皇帝指派了华佗等名医为其诊治,这才几次将其从鬼门关救回来。本来他也是在雒阳听见法衍在华佗的调理下病情已有好转,这才放宽了心与皇帝一同随驾回朝,怎么又会变成这样?
鲁充就是担心以法正的脾性会与杨沛产生误会,以后闹出矛盾来,如今教法衍在泉下心安?见法正的态度有所松动,鲁充又接着说道:“今日上午的时候城中都在筹备迎驾凯旋的事,尊先君顺口问了一句,知道你要随驾回来,便止不住的高兴,连声说‘吾家公卿将至’!最后被一口痰迷在喉头,当即就不行了。”
“难道就没有寻太医么?”法正怒道。
“留在府中的太医治不了,华公从太医院赶来的途中,被禁道的官兵拦住,绕了好大一会才来。”鲁充微阖着眼眸,无不惋惜的说道:“当时我正在城外,杨孔渠得知此事后,当即丢下待审的疑案,叫公车在路上接来了华公……可惜还是来不及。午后尊先君清醒了一阵,知道见不到你了,便口述遗言之后,最后叹了几声。”
法正此事已经泣不成声,他几乎能够想象到父亲是多么的希望能再见他最后一面,可恨他这个不孝子,最后竟连这样的遗愿都未能实现。
“诶。”鲁充见此,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好将右手放在法正的肩膀上以示安慰。
年轻人单薄的肩膀此时正在抽动着,这个曾参与过多次战争,看惯了生死的年轻人,此时似乎仍不敢接受亲人去世的事实,尤其是——对方还是间接因自己而死。
没过多久,似乎街上的喧闹声都还没有结束,一队队使者便络绎不绝的带着皇帝赐下的丧仪来到了法正家中。在诏书中,皇帝深刻回顾了法衍对朝廷的贡献,知道法衍家贫,于是赐下十万钱治丧,追封法衍为都乡侯,食邑三百户。
皇帝的赏赐是很有讲究的,十万的赙钱给死人,都乡侯的爵位给生人。这两项赏赐彻底拴住了法正的心,他不是感动于这些钱和爵位,而是皇帝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当众表示不忌讳,发出了明显的信号。
随即便有许多本在犹豫的人立即上赶着来到法正家中致哀,法正家里也因为皇帝的背书,哭嚎起来也再无顾忌,丧事也不用刻意办的简便了。
奉迎大驾是一件看似光鲜热闹,却很繁琐劳累的一件事,皇帝在城外接受了百官跪迎以后,便单独叫了有些体力不支的王斌随驾骖乘,亲自告祭了高庙。
祭祀的典礼繁琐复杂,本来皇帝只需遣派太常代为告祭就可以了,但皇帝这次却坚持要亲自告祭。群臣不得法,只好拖着疲累之躯,跟着来到了高庙。
皇帝告祭高庙自然是有他的想法,在高庙内,皇帝向太祖高皇帝当众宣读了由陈琳代笔的祭文。这祭文洋洋洒洒,除了例行公事的辞藻以外,又话锋一转,大致详述了近百年来朝纲紊乱、权臣祸国的情况。
陈琳不愧是写的妙手文章,他的祭文前面一段就像是一个后辈向祖宗告状、诉苦自己年纪轻轻就接了一个烂摊子。紧接着后面一段立时宕开一笔,仿佛对太祖高皇帝颇为自得的说不过你的好儿孙已经重新稳定了局势,逃过了亡国的命运,刘氏的香火与大汉的国祚依然不会断绝,这不是儿孙的功劳,而是祖宗与苍天的庇佑。
但如今天下虽然重归安定,却不能沾沾自喜、止步不前,接下来要着手的,是让大汉真正中兴。
中兴到什么程度?
最后才是皇帝要借这篇祭文说的话:
‘踵昭宣之光,绳文武之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