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他,他对依附魏国灭吴的期望破灭了。
在后,知大汉已然出陇右,且战事颇顺利,便又想着或许可借着大汉之力雪恨。
但因汉吴两国互盟,时为唇齿相依之势,故而心有踌躇,未发。
是故,他继续先前阴养死士之事,且借着行商贾事偷偷录江东、荆南与交州各地险要、绘地形舆图以备日后所用。
观望数年,得闻大汉复凉州与遣使来江东,他便不再迟疑。
因为此时他已然三旬有余了,若再度迟疑不决,恐此生都难有作为。
复仇,沈氏宗族是不会帮忖他的。
缘由不必说,一人之损,如何能抵过举族的利益呢?
令他更忧心的还有一点:若是他此生都无有机会复仇,父仇恐会泯于时间里了——就如吴郡陆氏一般。
虽说此时汉吴仍旧互盟,但他已然没有了其他的选择。
占尽天下膏腴之地、国力最为强盛的魏国此些年连战连败,且将大军屯聚在关中防备大汉,对吴国采取着守御之势,他以身而投不过是徒然望大江兴叹罢了,故而大汉便成为了他不二之选。
至少,大汉如今有若欣欣向荣之势。
而且他知道两国都不会忘却襄樊之战与夷陵之战,又知道孙权为人常反复,心中自忖若是投身大汉,或许有生之年可随征江东。
再不济,将妻儿皆迁居来巴蜀,亦可避免子孙日后被宗族同化而忘却了血仇,且自身先投身戎事积累战功,为子孙后代夯实未来掌军伐吴复仇的基础。
一番口干舌燥,沈幽终于将过往之事皆讲述完。
亦从广袖中取出一卷丝绢,起身至厅堂中俯首而拜,音色皆激昂,“此乃幽近些年所绘江东、荆南与交州地形舆图,谨作晋身之物呈献与护军。但求护军不弃,怜我父无辜遇害,收幽入帐下。幽曾读兵书、略有勇力,可堪登锋履刃之事,亦愿效犬马之劳!若能得偿所愿,必以死报之!”
但听罢的郑璞,依旧保持着耷眼捋胡的姿态,且还制止了扈从乞牙厝想去取那三州地形舆图的意图。
并非他无动于衷。
事实上,他对沈友的身死很感慨、对沈幽千里来投的复仇之心很赞赏,但两者都不是他作出决定的缘由。
他乃是大汉的臣子!
凡事都要从是否能为大汉裨益的角度出发,而不是遵照个人情绪去作决策。
此时收了沈幽,与大汉而言并无裨益。
一者,是担忧世上无有不漏风之墙。
如先前费祎出使江东时,孙权就曾以魏延与杨仪失和之事诘之。连远在汉中之事,吴国都能探知到,日后沈幽随军的功业显露了,未必就不能知道。
若是知晓事情始末了,对两国共盟伐魏并非是好事。
另一,则是担忧日后生变。
沈幽来投大汉乃是受父仇驱使,而并非是忠贞于大汉,但大汉何时才会与江东反目成仇、相互攻伐令他如愿以偿呢?
谁都说不准。
光复关中并非一日之功,亦非轻易之事。
无需多想,魏国必然会以举国之力死守,不令大汉还于旧都——盖因有光武复汉祚的故事在前,大汉若是能再度还都长安,那么“汉祚未绝”、“三兴汉室乃天命所归”等谶语将被天下之人口口相传了。
且就算是大汉光复了关中,未来征伐之地,亦是大河之北或是中原的千里膏腴之地。
正所谓心有执念之人,戾气必重!
届时,沈幽见报父仇之期的伐吴之战遥遥无期,是否会意难平而引发对大汉的怨恨,进而导致不利朝廷之事发生。
一番思绪过后。
郑璞睁眸伸手虚扶,徐徐而道,“不疑且起身入座。君不远千里来投,我心甚幸焉。不过,我尚有数疑,还请君解惑。”
但沈幽却是没有归座。
乃是就地正襟危坐,将地形舆图置在地上,“护军何疑,尽可问之,幽必然言无不尽。”
“善!”
赞了声,郑璞作肃容发问,“一者,我大汉军中不乏与江东有血仇的将率,君为何泽我而投邪?且君身怀宝图,呈现于我国时必然受重用,何苦屈身于我幕下?”
不假思索,沈幽便朗声回道,“乃幽曾闻护军名声,亦知护军在建业时怒斥孙吴背盟之事。”
呃~~
我睚眦必报,竟如此深入人心邪!
不过是充任使者时的摇唇鼓舌、逞一时口舌之快,竟能令此人断定我有推动伐吴之意?
不由,郑璞一时哑然。
“咳咳!”
借着几声干咳,郑璞略过此事,再度发问道,“二者,想必君亦知今天下大势,汉吴两国实乃相互依存之利也。君此生但求报父仇,然我国在君有生之年未必会兴兵伐吴。于此,君作何思量邪?”
“无他,但求一线机遇耳!”
再次不假思索,沈幽便出声作答,“在下如今已年过三旬矣,无有多少岁月蹉跎。能否得偿所愿,唯有尽人事听天命耳。且若护军收留,我必将妻儿皆迁来成都安居,告诫犬子谨记父辈之仇,他日竟我辞世未偿之恨!”
竟是以妻儿为质乎?
此心可嘉也!
“善!”
言至此,郑璞心中再无顾虑之处。
乃起身步前,亲自扶起沈幽且执其手,殷殷谓之,“不疑千里来投,我感铭五内,焉敢不义之?不疑且宽心,我大汉上下皆不曾忘却襄樊之仇、夷陵之恨!他日若伐吴时机至,我必表请不疑为将率,督军复仇!”
此话语甫一落下,沈幽顿时涕泪齐下。
当即,后退一步拜伏在地,哽咽道,“幽,谢护军高义!此生愿为护军百死不辞!”
“言过矣!言过矣!”
郑璞再度向前扶起,冁然而笑,“不疑不必如此。且不疑不应谢我,他日如成行,你乃我大汉将率,督我大汉兵卒耳!”
须臾间,沈幽面色一僵。
亦连忙告罪,“护军所言极是!乃我一时妄言了,我日后必为我大汉百死不辞!”
“呵呵~~”
轻笑了声,郑璞伸手示意他归座。
待二人皆收起方才的情绪后,郑璞才缓声道,“不疑,你不曾来成都,家小安置之事便由我遣人寻个宅子罢。嗯,不知不疑膝下子女多少,可有至受学年岁者否?我与益州典学从事乃知交,可让他纳你诸子入学宫受学。”
“多谢护军周全之心。”
闻言,沈幽喜笑盈腮,连忙拱手做谢,“在下仅有一子,年八岁,名为莹。”
噫!
竟是沈莹啊~~~
世事果如白云苍狗般,令人难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