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6节 北方三人组的日常(十五)
却说冯老爷辞别薛经历后,便随着徐干事,穿过三进侧门,一路兜转。不一刻,再过一道月门,冯老爷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所花园。
虽说现下已是晚春时节,但这几年气候恶劣,京城冷寒不退,所以花园里的花草有些零落,春来花好时的整体氛围并没有营造出来。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冯老爷一进花园,就被座落在正中的玻璃暖房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暖房是按照休闲模式设计的。略微呈弧形的大块玻璃,一块块镶进闪亮的铁皮框架,最终,组建成了一间扣碗式的观光暖房。
新奇地跟在徐干事身后,冯老爷打量之余,跨进了玻璃门。
此时的暖房里,已然有五六位客人先行就座了。一张椭圆形红木条桌,几把工艺椅,绿茶,红酒,还有果木烤炉的暖热扑面而来。
隔着明亮的玻璃幕墙,看一眼外间的萧瑟。前一刻还置身冷冽的冯老爷,顿时心情大好。
“我道是哪个,原来是木曦兄。”
就在冯老爷进屋之后,正对着门的座位上,一位穿着纯黑直缀的中年男人却是喊出了冯老爷表字:“来这边坐。好久没有和木曦兄把酒言欢了,今日定谋一醉。”
冯老爷定睛一看,发现说话的这位,是工部右侍郎罗礼士。
虽说同朝为官,但冯老爷和这位江南大族出身的罗侍郎,并没有打过太多交道。也就是前两年罗侍郎还在工部做员外郎时,大家有过几次应酬。
但今天这间暖房里,显然不是按照亲疏来论交际圈的。
见罗侍郎一副亲热模样,瞬间心领神会的冯老爷,急忙拱手上前,同时露出了喜逢老友的高兴神色:“不意本松兄当面!呵呵,意外之喜,意外之喜。”
待到冯老爷落座在了罗侍郎右手边,突然间变成密友的罗礼士,简单寒暄两句后,便贴心的担当起了知客职责,开始介绍:“这是都察院河南道御使高捷高琅琊。”
事实上,冯老爷上席后扫出的第一眼,今天在座的客人他就全部认出来了......大家天天早上都一起站在皇极殿门前吹冷风,这么多年站街男做下来,冯老爷谁不认识?
然而,罗礼士今天的介绍,明显是融入圈子的正规程序。心知肚明的冯老爷,于是热情冲对面穿着湖丝员外袍的年轻男人拱手做礼:“见过高御使。”
坐在左手第一位的高御使,今年还不到三十,正是年富力强的官场中坚。
高捷是天启年进士。此君年纪轻轻就做到河南道御使,毫无疑问是清流一派,和冯老爷这种扑街监生日常没有过交流。
坏就坏在这里了。
听见招呼,面皮白净的高御使,却只斜斜瞥了冯寺丞半眼。
之后,这位高冷人士从桌上的果木烤架端起一个坑坑洼洼的蚌壳,凑到嘴边用力一吸。待到吞下蚌中物,他咂咂嘴,又从桌上一个印着华表和城楼的大红色铁皮圆筒中抽出一根烟卷,然后掏出自家的银掐丝珐琅景泰蓝ZIPPO点着,狠狠抽一口,仰头吐出一股淡蓝色烟雾,就此葛氏躺入椅中......全程没有搭理过冯老爷。
“哈哈,魏晋遗风,魏晋遗风。”
将一切都看在眼中的罗侍郎,面对赤裸裸的学历鄙视,也只能打圆场:“无须理会这狂徒,木曦随我见过刘治中”。
对于方才所受到的蔑视,其实冯老爷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他这半辈子,被各路进士学霸鄙视过的场合不要太多,早已麻木了。
面带微笑,冯老爷拱手转向了下一位:“见过刘治中。”
明代,京城SHI长衙门叫做顺天府。
身为天下第一府,顺天府和后世一样,都是由高级别大佬来担任府尹:最低正三品。其余佐贰官也较外府同僚级别更高,治中这个官职,也是顺天府这种高级别衙门特有。
眼前这位刘治中,名叫刘珏。此人看似不起眼,却是顺天府第三号人物,五品官,其上只有府尹和府丞两位大佬。
面貌和善,五十来岁,穿着一袭棉布直缀的刘治中,一点没有年轻官僚的傲气。见冯老爷行礼,他笑眯眯地拱手回礼。
接下来见礼的几位客人,和冯老爷一样,也都是中级官儿,品阶都在五六品之间。
“这位是兵部员外郎胡平。”
“这位是通政司右参议何楙。”
......
最终,一圈见礼下来,心情愉快,自我感觉良好的冯老爷,大方的随着吃客团队享用起了桌上的开胃烧烤。
“来,尝一尝这蒜泥生蚝,真真美馔。”
接过罗侍郎递来的生蚝壳,北方人冯老爷学着刚才高御使这么一吸......鲜甜软滑的美妙滋味顿时充斥了口腔,令冯老爷欲罢不能,连呼美味。
“己卯冬至前二日,海蛮献蚝。剖之,得数升。肉与浆入与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
冯老爷虽说学问不精,但恰恰读过东坡居士的《食蚝》一文。感受着口中从未有过的海产鲜美,他背完一段文字后,摇头晃脑地感慨道:“东坡诚不欺我!”
“哈哈,此事吾亦知。”
肥肥圆圆的刘治中,嘬了两壳蚝肉,接话道:“那东坡被贬至儋州,成日价生蚝吃得口滑,却有信与其子,谓蚝一事不可外传,免得恶友讨要。”
“还有这等事?东坡真乃妙人......”
谈说间,一干官佐大快朵颐,将桌上生蚝吃了个干干净净。
而在这个过程中,迅速融入吃客团队的冯老爷,也彻底放了心......没有什么阴谋密议,也不谈朝堂政事......所有与会者都刻意避开了任何敏感话题,只谈风月蚝酒诗,轻松自在。
就在这时,今日的主菜上来了。四个身穿同款短上衣的厨子,喊着号子,将大铜盘抬上了桌面。
冯老爷却是一惊:这道主菜他认识。
横卧在一圈彩云般的配菜中的胭脂斑,貌似也认出了冯老爷,黑漆漆的鱼眼仿佛在打招呼:“又见面了您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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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
挺胸凸肚的冯老爷,迈着缓慢的步伐,一步一个脚印,踏出了忠勇伯府大门。
业务精熟的徐干事,站在备好的马车旁,贴心地将冯老爷扶上了车,全程动作轻柔,生怕老爷颠出点什么吐到自己的三件套上。
冯老爷这边,在问清楚唐二管事早就走人后,暗骂一声“刁奴”,吩咐马车打道回府。
半个时辰后,伯府马车平稳停在了冯老爷门前。
下车,整一整衣袍。消了半天食的冯老爷,身轻体健,志得意满,迈着方步跨进了院门。
不想前脚进门,冯老爷就被自家在院里疯跑的儿女一头撞在了腿上。
“这谁家的囡囡,脏得不成样子,不能要了!”蹲下,扶住一双儿女,冯老爷掏出手巾,爱怜地擦了擦幼子的脸:“你娘呢,咋也不管你了?”
“娘打坐哩。”
小孩子说了一句压根听不懂的单词后,扭着身子,嘻嘻哈哈就想着挣脱父亲的手。
下一刻,冯老爷惊讶地从幼子手里夺过了一个亮闪闪的物什:“这是何物?”
入眼的,是一个透明玻璃雕刻而成的老鼠玩偶。栩栩如生,惟妙惟俏,连胡须都是透明的。
看到老鼠额头上的“福”字模印,冯老爷反应过来了:今年是鼠年,这是个生肖玩物。
“还我,还我。”
缓缓起身,任由幼子从手中夺走玩偶。感觉到有点不对头的冯老爷,急步进了正屋,然后挑开门帘,迈进了西间。
“这,这是......?”
甫一进屋,冯老爷傻眼了。
沐浴在穿透窗纸的金色阳光间,冯唐氏盘腿居于床榻正中,宝相庄严,阖闭了双眼,口中念念有词,貌似真在打坐......如果忽略了她身披的锦缎,腰缠的轻纱,盘腿间的银锞子,脸蛋上红红的高档胭脂色,头面上满满当当的首饰,以及堆满了床铺的各色礼盒的话,这女人是真在打坐。
轻呼一口气,大概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冯老爷,轻脚往前走了两步,侧耳细听。
入耳的,是魔咒般的呢喃:“我的......都是我的......”
“这是魔怔了。”
冯老爷做官本事差了点,但做人的经验还是很丰富的。他知道,这时候要不就找个冯唐氏惯常惧怕的人来棒喝打醒,要不就......待其心魔自去。
轻轻一个战术后撤步,再接两个杰克逊滑步,冯老爷于无声处掀开门帘,退将出来。
随后,老爷目露凶光,向东屋走去:唐三这刁奴,家中乱成这样,也不见人。
果不其然,唐三就在东屋。
沐浴在穿透窗纸的金色阳光间,唐三舅盘腿居于床榻正中,睁着没有焦点的双眼,面带迷之微笑,怀抱一物,口中喃喃有词。
“疯了,都疯了!”
冯老爷大怒下一把拉开刁奴胳膊,抢过其紧抱着的物什,凝眼看去。
入眼的,是一份装订整齐的简体字纸页:在册经销商分销合同。
细细看了几眼,大体搞清楚合同内容后,老爷却是怒了:“你这刁货,缘何讨了份酱醋契回来?”
“倒是有机棉机纱契,可那生意咱不熟啊,冯老爷你识得经线几多,纬线几何?”
唐三舅爷一点都没有魔怔。擦一擦刚才差点流出来的口水,他慢腾腾挪下床:“冯家的底细,人家一清二楚。这酱醋契,是专为你冯老爷定制的。”
“蚝油、鸡精、十三香......这些新鲜物什,只好有货,送去街面上的酒楼,转手就是银子。”
下床后,唐舅爷一把从冯老爷手中抢过合同:“唐家老号做老了这行,人情关系都在,货到就能放出去。”
说到这里,唐三斜眼又嘲讽了老爷一句:“那曹伯爷府上还有弓弩刀枪的契呢。我倒是能讨来,冯大人可有能耐卖与京营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