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罪……”
方唐镜长声叹息,双目含泪。
这不是真的吧?
白御史怔怔地想不通,自己似乎还没有发力吧?不对,是没办法发力,刚才说的也不过是例行公事,竟有如此可怕的威慑之力?
周尚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黄公公甚至掏了掏自己的耳朵。
太不真实了,这又臭又硬的家伙居然良心发现,招了?
莫非是忽悠,诈降?
三人同时闪过一个疑惑,这很不理学好不好?
然而不论如何,犯人认罪总是好事,先听听再说,三人敛气摒息而听。
方唐镜仰面四十五度朝天,不使眼浅滴下,轻声幽幽地吟道: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雏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父母皆艰辛,尤以母为笃。无父何怙?无母何恃?阴阳两相望,无时不泪涟。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这……这是什么开场白?
大家都是读书人,连黄公公也是在内书房受过高等教育的,听得懂这段话里的意思的。
一段话里把《诗经.小雅.蓼莪》《劝孝歌》《王昭君.怨歌》等精辟句子说了一个遍,大意是怀念父母,尤其怀念母亲。
可正是听得懂,才愕然不解,现在是公堂审案,你说这些不相干的,是几个意思?
莫非是人犯突然觉得自己对不起父母的教导,幡然悔悟?
好吧,这种情况是有的,再坚强的人,心里也有最柔软的地方,而只要人性未泯,父母之爱往往是最重要的认罪因素。
对于审讯官来说,这是好的现象,人犯内心软化,主动认罪,千马不能打断了这个过程,否则很容易又挑起新的对立,前功尽弃。
三人正襟危坐,倾听犯人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小人父母双逝,虽已过去数年,然音容笑貌犹在,宛如昨日。
尤记七岁那年,天降大雪,学生染上风寒发烧,当是之时,父于外求学,家中只母亲一人,衣不解带,彻夜守护学生,熬药敷水。
及至大半夜,学生仍是高烧不退,母恐,天未明至背上学生,欲到五里外的雷老郎中处求医,为尽速求医,家母选择了从野外抄近路……”方唐镜陷入到回忆之中,动情地道来:
“母体弱,背着晚生踯躅而行,天寒地冻,路无行人,行至陡坡处,大雪如鹅毛,积雪及膝,路陡且滑,家母摔倒,膝盖摔伤,鲜血淋漓……”方唐镜说到这里,泪水涟涟而下。
“然母亲手足并用,生生以弱质之躯,爬过了陡坡,吾虽小,犹记得当时雪地里血花点点,洒了一路,如同杜鹃泣血,梅花傲雪。
及至行至雷老先生处,母亲几至虚脱,童子喂家母喝了两碗浓姜汤,母亲才缓过气来。
后来雷老先生为晚生诊断,曾言,若是晚上半个时辰,学生的病就会烧坏脑子,再无药可救,…每思及如此种种,学生,学生便不克自制,父母之恩深似海,无以为报也,学生竟没让他们过上一天好日子…”
方唐镜凄然泪下,悲难自抑,哽咽道:“学生现在的行事,每每思及,实是大大的对不起父母的期待,罪孽深重……”
方唐镜的诉说虽说感人,但三位大佬还是记得自己的责任的,耐着性子听到这里,终于一振……说了这么一大堆,终于是到正题了么?
果然,方唐镜说到这里,便又对着堂上深深一揖道:“学生实是罪无可恕,请大人重责!”
堂上堂下很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方唐镜,等他说出后面的,与他勾结的主犯人名!
方唐镜一揖之后,复又直起身子,直楞楞地看着堂上。
堂上也在等着方唐镜说话。
空气仿佛定格了数秒,双方就这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没有谁开口说话。
你倒是说啊,这般不言不语算个什么事?
好一会,还是黄公公头脑泛活,率先打破沉寂,问道:
“然后呢?”
“什么然后?”方唐镜愕然问道;“学生如此不孝,还不够罪孽深重么?还有什么然后?”
一阵莫名的沉默,空气里充斥着浓浓的硫磺味,是那种火山即将喷发前一刻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