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道皱纹深深地刻在蜡黄的额头上,城门口的过堂风吹得花白的三缕胡须四散飘扬,才刚五十出头的人,看上去竟似是六十多的老翁。
站在城门甬道内侧的赫然是“养病归来”的周县令。
只不过看他现在的样子,这病反倒是越养越重了。
他的身后站着一脸平静的方唐镜和新任王巡检。
更后面就是齐老夫子带领的“六房实习典吏”和衙门的三班捕头。
原本按照正常的官场礼仪,这里应该还要依次排列着县丞,典史,主簿。
可惜这些人实在相当聪明,早早便出城三十里迎接焦巡按去了。
没错,今日便是南京来的巡按御史,焦巡按巡视江泉县的日子。
因此即便周县令有再重的“病”,只要还没死,也非要抱病前来迎接不可。
巡按御史虽然与知县同级,只是七品官,还不如周县令这种大县的县令。
但此七品官非彼七品官,不但可对府州道县进行实质监督,还可有直奏之权。
权力之大与钦差大臣也相差不多,因而他们常常以“代天子巡视地方”自居。
地方亲民官的政绩优劣,皆由巡按一言而决。
其巡查结果虽然只是轻飘飘一张纸,然而地方官的好坏优劣,便全在其中了。
说你好你就好,他说你不好你就不好,只消一纸弹章,做得再好也得收拾铺盖回家养老。
周县尊之所以愁眉苦脸,就是因为这件突如其来的大事。
他敢躲李知府,却不敢躲巡按御史,皆因为巡按御史威权之重,比知府还要盛上三分。
这是真正的“太祖成法”,是太祖制定的“以小制大”的制度决定的。
大明开国时期,太祖皇帝性格刚烈,天下事皆乾纲独断,一言而决。
然则经过“胡惟庸,蓝玉”两大案后,太祖深感宰相权臣的权力过大,已经严重威胁到皇权,于是之后在以内阁取代相权的同时,构思出一套“以小制大”的体系制衡内阁百官。
之后又经成祖和英宣时期的演变,大明的政治体制渐渐形成内阁执政,司礼监制衡,言官监督,皇帝垂拱而治天下的格局。
在这样的政治格局下,言官们终于抖了起来。
因为有“可风闻弹事”“以卑察尊”的权力,于是便有了言官们以七品小官之势叱咤朝堂的风气,这就是后世痛批的“清谈误国”的由来了。
这些言官如同一条条饿了三天三夜的疯狗,见人就咬,发起疯来自己都怕,便是部堂尚书阁老也不敢不避其锋锐。
所谓的言官,主要就是指御史和六科给事中。
御史有监察百官之权,无论朝堂里多大的官儿,不论多小的事,只要看不顺眼,哪怕你上茅厕没擦干净的,都在他们参劾之列。
而巡按御史,则是专门考察地方官的官,这类考察可是是经常性的,也可以是不定期的,十分随机,灵活,便如同悬在地方官头上的一柄剑,十分好使。
这是大明体制的创新,皇帝与内阁相互制约,大臣与言官相互制约,地方官与巡按御史相互制约,从方方面面避免了权力的一家独大。
巡按制度虽是个好制度,可惜,只要是在人治的社会,再好的也能让歪嘴和尚念歪了。
通常情况下,上面派巡按到下面视察,总会明里暗里有人打招呼,好让下面及早准备。
但这一次,这位巡按大人的驾临委实是相当突然。
只提前了一天派下公文,第二日便要进县内视察,实是令人猝不及防。
根本不用深究,就能闻到其中满满的恶意。
尤其是县丞,典史,主簿这些人早已带着一众士绅出城迎接,周县尊竟然还不知道焦巡按是从水道还是陆路,是南边还是北边入境,完全一无所知。
明眼人早已看出,不出意外的话,周县令这位江泉知县大概这两天就当到头了。
“贤侄,现在可如何是好?”周县令说话都已经有气无力了。
他这些天东躲西藏,全靠美好的幻想支撑,结果美梦还没有成真,突然就中了飞来横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