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穿着一袭白袍,气质翩然若仙,只是容貌却显得平常,他见了顾颜,又吟道:“西州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他用手轻轻拨动琴弦,荡漾着周围的这一层夜色,天空中月光如水,静静的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一层薄薄的青雾浮起在池塘里,映着天上淡淡的云彩,月光不能朗照,却似别有风味的一样。
顾颜呆呆的在这里站着,她的心头忽然间有一片茫然。远山映着树梢,杨柳微动,一片蛙声与蝉鸣四起,但周围徒自喧闹,顾颜的心中却空荡荡的。在她的心中,似乎有一个遥远的念头,在强自压制之下,要顽强的冲出一点头来,却又飘渺而不知所寻。
只是似乎有个声音在说:这地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无比孤独寂寥的感觉,在这一刻深深笼罩了她的心头。
似乎心中有一个被尘封已久的东西,在记忆中早已将它遗忘,此时蓦然回首,才发现其实被藏在最深之处,只是不敢轻易触动而已。
那人见顾颜沉默不语,便又问道:“君自何处来,向何处去?”
这本是寻常的道偈,顾颜在烟雨楼中便随心意作答。但此刻,她居然竟答不出。似乎此时此刻,这一句话,触动了她内心深处,最深的那一根弦。
此身自何处来,又将往何处去?顾颜忽然觉得天地之间,一片苍茫,她却如孤叶飘萍,了无所依。世间因何有人,人中何而有我?
我就是天地间,孤独寂寥的那一客啊!
她的眼眶不知何时,已充满泪水。
那人见顾颜不答,也不再作歌,他手中的琴弦微动,默然不语。天地之间,似乎便只有这单调的琴声,在铮铮作响。
顾颜体内的经脉,忽然一下子全部跳动了起来,似乎经脉之中,有无数个细小的气流,在同一时刻炸响起来,体内的混沌空间都因而摇撼,一个声音在她的脑中不停的发问道:
“你自何处来,向何处去?”
换作平时,她有成千上万个答法,无不合大道的真旨,但此情此景,她的脑中,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她喃喃的说道:“我自何处而来,又向何处而去?”
像是无数的钢针,在她的脑海中攒刺着一般,无比的痛苦瞬间折磨着她的神经,然而在内心深处,被她尘封起来的那段记忆,却始终没有开启。
天地之间,似乎只回荡着顾颜痛苦的回声:“我自何处来,向何处去?”
船头那白袍客,忽地微不可闻的发出了一声轻叹,手指一提,顿时云散雨收,乌云散去,一碧天青如洗。他的长袖微拂,小舟便自行掉转了船头,向着荷塘的深处驶去。袖角微扬,一道光华自行的飞起,然后落到顾颜的身前。
“何时你能答我,便执此令,到姑苏城荷塘之中,来找我罢。你这块青天令,我收走了!”
声音缥缈,余音未尽,人已消散于烟水之中。
顾颜全身的痛楚顿时止歇,她看看周围,莲叶浮动,如篷罗伞盖,池水泛起清波,方才一切,仿佛如梦一场。
只有她脚下放着一块玉玦,提醒着她,刚才所见所闻,并非梦境。
这个人,真的是龙渊阁那位神秘的荷塘主人么?可是他将自己诱入了幻阵之中,又这样的考较自己,到底是什么用意呢?
顾颜想起刚才的事情,就觉得像是受了一场梦魇一样。但在那一刻,她感觉到自己进入到了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当中,似乎是隔离于这个天地之外,只以一双眼,俯瞰着这一切。而自己却如宇宙间一浮萍,不知归来去处。
她神智坚定,向来不会为幻境所扰,就算困入了阵法,也必然能够脱身,但在方才这位荷塘主人的琴音之下,她居然茫然无知,毫无反抗之力。难道这位神秘的荷塘主人,真的如大家猜测,是一位可以与九大派中高手比肩的元婴修士么?
虽然这位荷塘主人几千年来,都没有在苍梧的人前露过面,但所有人都公认他至少已结成了元婴,否则,也不可能有如此之高的寿元。但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一位站在苍梧最巅峰之上的元后修士。或许九大派最高层的那些人,他们心中会有些了然。但下面的人却众说纷纭,无人知晓。
顾颜呆呆的在这里站了许久,直到天色都有些发白了,她才恍然的转头回去。而她却不知,在荷塘的最深之处,烟水云雾里,始终有一只小船停靠着,上面的两个人,一直在默默的关注她的动静。
其中一个,便是方才操舟的这位荷塘主人,而另一位,如果顾颜见到,必会大吃一惊。那是个白须白发,神态诙谐的老者,只是这时脸上很是严肃。这就是顾颜曾经在云阳城的龙渊阁分坛中,所见到的那一位,拿黑曜石当玄晶来骗人的老头子。(还有人记得这个人吗?)
他当时表露出来的,只不过是结丹期的修为,但现在,他站在荷塘主人身边,英华内敛,神完气足,分明是已经结成元婴之象。
他看着顾颜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的问道:“小妹,你已经以九纶仙音相试,不知道可试出她体内的气脉,是否就是我等要找的人?”
原来这位神秘的荷塘主人,居然竟是一个女子,以她的修为,似乎更在名震苍梧的青鸟真人与林子楣之上。
只是她的声音仍然显得很是冰冷,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我不知道,她体内的血脉,似乎并没有世界杯之象。但却能够在我的九纶音下,连震八十一音而不倒,以她的修为,这是绝难想象之事。或许可以说,这么多年之中,距离我们要找的人,她是离得最近的那一个。”
“哈!”老者拍了拍手,“六大阁主分处各方,最后还是让我先得手了吧?不用多说,我觉得就是她了。这十七年中,我一直默默的观察着她,尤其是在南天门之下,地心海眼之所,如果她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拥有着那样的血脉,怎么会安然的脱身而出?”
荷塘主人摇了摇头,“不急。等了这么多年了,其实有时候,我倒愿意一直这样的等下去,有这样一个期冀,总比全无希望的要强。”
老者挺拔的身影一下子蹋下去,“说得也是。我都不敢与那几位兄长们说起,免得又是一次的失望。再看罢。反正你将真正的青天令给了她,大概心中,也认定有几分了吧?”
荷塘主人不答,她转过身去,拨动琴弦,轻轻唱道:“鸿飞满西州,望君上高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她的声音中,带着无尽的寂寥之意,似乎自己也不过只是这天地间的一过客,终生寻觅,却不知归处何方。
顾颜回过身,便自然而然的又走回到原来的路上,再回首,发现荷塘的去路尽头,只是一段没有出口的云雾。似乎方才那一切,真的是她在莲间打了个盹一般。她更加笃定是那位荷塘主人用幻阵困住了自己,只是什么样的幻阵这样厉害,连她体内的混沌空间都能够迷惑,而这位有名的荷塘主人,又为何要对自己这样一个小角色出手?要知道,她现在虽然是有些名声,但苍梧最顶尖的那些高手们,却是根本不会将她放在眼中的。
而她体内沉寂忆久的问天录,在那位荷塘主人的突然发问之中,被瞬间激发,那是真真切切,做不了假的。看他的样子,竟然像是有备而来,专程于那里等候自己的。难道他知晓自己体内的这个大秘密,还是说,他与当年的顾红叶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顾颜就觉得悚然而惊,可是现在,她却又做不了什么。
既然明知自己不能做些什么,索性她就抛下到一边不管。顺着原路向回走,不一刻便走到了城门处,见此处无人,便知道沈梦离等人,应该仍在接天阁不回,她便自行寻去。
接天阁与烟雨楼,分在城中的两个对角上,十分好找,看此间的修士,来来往往,倒有一大半是向那边去的。顾颜在其中,不乏见到来自于云泽的熟悉身影,更有一些装束奇异的,大概是远自海外、或者北方天极而来。
接天阁是一座极高的高楼,直入云霄,周围霞光笼罩,看不清有多少层。门口很是狭窄,只有两条一入一出的通道。人流穿梭,往来不绝。
顾颜排着队走过去,便有修士拦路说道:“请纳入门之费!”
顾颜奇道:“要多少?”
那修士伸出两个手指摆一摆,像是说出了数字,会玷污了此地的仙气一样。
顾颜见前面那个人,取出了两百块灵石交出来,心中不禁暗自咋舌,本来以为此地不交入城之费,甚是宿松,没想到是老鼠拉木锹,大头原来在后头!两百块灵石,这在外面,都可以买一件下品法器了!
不过这是接天阁的规矩,她自然不能免俗。拿出两百块灵石交过去,修士脸色不变,只是伸手请她入内。
顾颜进去之后,才发现整个接天阁,就像是一个遍体通透的大葫芦一样,从下向上,一层层环绕着升上去,每一层栏杆扶手,都有无数的云气缭绕。她想到在烟雨楼的时候,就曾经听这里的修士,满是骄傲的提起:此地的接天阁,是穷十几代修士之力,运用了无数法宝与奇珍,一层层建起的通天之塔!每一层都有法宝镇压,下接南塘的数十条灵脉,灵气鼎盛,终年不绝。论起气派,东南半壁,形胜之所,没有再及得上此地的。
听说整个接天阁一共有十七层,在最高一层的顶上,便是整个姑苏城的七位大城主驻锡之所。这七个散修,控制着整个姑苏城。让此地成为南塘之中,独立于藏剑山庄的另外一股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