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其实皇帝心里是很想依赖他办事的,他只是惊疑不定地在思考,皇帝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答案。
要他现在就去对付张诚,他没这个本事,要他对付外廷,他就更没这个本事了。
但是魏忠贤也不想在这时就把内廷的这些斗争里的弯弯绕绕告诉皇帝,皇帝到底知道不知道是一回事,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对于魏忠贤而言,背叛内廷宦官这一整个大集体,比单独对付所谓的司礼监掌印要严重得多,这就跟现代体制内部的底层能接受领导层的更换,而坚决反对对体制本身进行改革是一个道理。
不过魏忠贤也不敢直接用“奴婢等毫无私心”这样的好听话来敷衍皇帝,就算他没有私心,这么说也算是在间接地指责皇帝多疑,何况老魏本身是有私心的。
于是魏忠贤犹疑了半响,最终支支吾吾地回道,
“皇爷恕罪,是奴婢等想为皇爷分忧……开海大业将成,这海船制造不比漕船,总不能依然任由外朝‘军三民七’……毕竟漕木所费甚矩,其中贪墨几何尚无定论……”
朱翊钧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内廷是觊觎将来造海船的银子啊。
不错,历史上的这个时间点,这些宦官都在靠万历皇帝修定陵捞油水呢,而自己穿越过来之后,暂缓了定陵修建,这些宦官当然不会坐视原本到手的银子一下子都被用到海贸上去,毕竟轮船招商局他们插不上手嘛。
魏忠贤偷眼打量皇帝貌似陷入沉思的神色,他说出这一点是冒了风险的。
不过他觉得对于皇帝而言,奴婢们想贪财总比奴婢们想贪权要安全一些。
如果皇帝恰好可以接受呢,那内官监就会感谢他魏忠贤,如果皇帝不接受呢,那顶多就是得罪了苏若霖么。
得罪苏若霖的代价可比得罪张诚和张鲸要小得多了,这点利害魏忠贤还是盘算得很清楚的。
朱翊钧低着头沉吟了一刻,道,
“那朕再宽限你们两天,再审一审罢。”
朱翊钧拧着琵琶袖道,
“至于如何造海船,待审出结果再议。”
盼头总是要给一点儿的,如果到时发现内廷不合适造船,总还有理由反悔,再者说,宦官未免就不合适造海船了。
朱翊钧打定了主意,觉得自己还是挺体贴挺替人着想的,又觉得太监的这点私心还没大到影响开海大局的地步,总是还可以容忍,于是呼出了一口气,道,
“那就这样罢,你们都起来罢。”
魏忠贤心下一松,知道皇帝这是认可了他的回答,擦着虚汗跟着孙暹站了起来。
朱翊钧又听孙暹汇报了几件事,这才以自己想要小憩的名义,挥手让二人和其余宫人退下。
待孙暹和魏忠贤一走,朱翊钧就探身朝李氏关切地问道,
“你方才怎么也跟着跪下了?膝盖有没有跪疼啊?”
李氏在朱翊钧身旁坐下,道,
“没事儿,迫于帝威嘛,当个气氛组而已,没甚么的。”
李氏侧头对朱翊钧笑道,
“你怎么这么喜欢替人着想啊?”
朱翊钧微微一怔,直觉李氏这不是在赞美,
“善于替人着想难道不好吗?”
李氏道,
“可是没人会替皇帝着想啊。”
朱翊钧淡笑道,
“那反正我也没想要一直把这皇帝当下去啊。”
李氏伸手揉了揉膝盖,突然撅起嘴,道,
“完了,那我方才岂不是白跪了?”
朱翊钧朝她笑,伸过手去接着帮她揉膝盖,
“你那样一跪,我就会一直记得你的好,怎么是白跪了呢?”
朱翊钧其实是一个在男女方面相当克制的人,当上了皇帝都没有主动过一回。
连临幸宫女都要靠李氏先用红唇试图去吻他,将他的帽冠扯下来丢在地上,他才勉强有了回应,因此他帮李氏揉膝盖便已然是一种示好的标志。
更亲密的举动朱翊钧现下是做不出来的,他总觉得那样是在占李氏的便宜。
李氏被他这么一揉,神色顿时柔和了下来,
“谁要你记得?皇帝记得才稀罕呢。”
朱翊钧全不在意地继续笑,
“无论你稀不稀罕,我都会记得。”
李氏被他一哽,不知怎的,突然伤感了起来,
“……要是现代的官员都是你这样好的人,那我就不会死了。”
朱翊钧一下子就听懂了李氏的伤感,她其实是在说,我要是不死上那么一回,我就不能遇见你。
可眼下当真遇见了你,却是因为你实在足够得好,我才知道我上辈子死亡之前遭受了何等残忍的对待。
“不要总为这些无谓的假设伤心。”
朱翊钧微微笑道,
“不然不就成了历史虚无了吗?”
李氏盯着朱翊钧柔和的面庞看了一会儿,忽然拉起他替自己揉着膝盖的手,用力而珍重地握进自己怀里,
“甚么历史虚无?妾只知道圣意不可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