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圣人有云,‘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咱们为皇爷办差,必须先想着怎么把事儿给办好,然后才计较报酬才对。”
魏忠贤觉得王安的这句话有点儿虚伪,但是他不能出言反驳,毕竟这时候魏忠贤还不是口含天宪的九千岁,对比他有文化的人还是比较尊敬的。
就在四人说笑之间,范明又随着一大批通州漕官和验粮员回来了,他还是保持着他谨小慎微的商人本色,走在那一大批人的队伍末尾,领头的自然是实际地位最高的郑国泰,他穿着毛茸茸的大氅,因为嫌冷,还带了帽兜、拢着手套,白皙的脸被围在一圈红红的毛线里,远远看上去仿佛是一位后宫嫔妃。
不过一当郑国泰走进了一些,四人就能看出郑国泰那张白皙的脸其实是冷硬的,似乎他处在一种前有狼后有虎的尴尬境地里,而外部的所有人又偏偏正与他作对。
“这天真是冷得邪乎。”
郑国泰一上来就朝四人招呼道,
“四位天使不辞辛劳,郑某真是感激不尽啊。”
虽然郑国泰的脸还是冷的,语气也不怎么亲切,魏忠贤等四人还是纷纷对这位国舅作揖致谢。
对于郑国泰的拿乔,他们四人其实是不反感的,毕竟此时的太子之位还没有个眉目,郑国泰端一下架子,尚且在他们的容忍范围之内。
魏忠贤又首先出头道,
“不知您预备何时开闸,我等也好……”
郑国泰不待魏忠贤把话说完,就朝他身后的那一干漕官吩咐道,
“既然宫中天使要求开闸,你们就别瞻前顾后的了,快把河道打开,让漕船靠岸临检罢。”
四人互相对视一眼,这才察觉出原来通州漕官和轮船招商局也在互相推诿,难怪范明方才推三阻四的非要等到四人把话说绝才肯替他们叫人。
郑国泰这一发话,效力可比魏忠贤等人管用多了,不到片刻时候,码头边的北运河上便远近出现了一艘接一艘的漕船,不过打头的是另一种一人摇动的双桨行船,这种船形制较小,前尖后方,比魏忠贤等人乘坐而来的剥船还要窄瘦。
魏忠贤朝那船努了努嘴,低声朝王体乾问道,
“这是甚么船?为何行驶在一众漕船的前头?”
王体乾轻声回道,
“这是‘打凌船’,这种船的船底钉满竹片,是专门用来在冬月里辅助漕船行进的,现在北运河上还没有结冰,所以你只看到一人摇桨,倘或结了冰,这摇桨人的后面应该还跟着数人,手持各种破冰器具,乘船打凌,使得河上碎冰或是随水流冲走,或是被船底竹片刮走,总之不能阻碍漕船行驶。”
魏忠贤点点头,道,
“原来如此。”
就在漕船陆续靠岸的时候,范明又蹑手蹑脚地从那一堆漕官里头踱过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搓着手,脸上似乎还带着点儿不好意思,
“四位天使是否要跟着军粮经纪登船查验?”
这一回王安倒不客气,立刻抢在魏忠贤前头回道,
“术业有专攻,咱们虽是宫里派来的,可手里没有那军粮密符扇,如何能登船验粮?方才是这位李内官同您玩笑呢,您还当真了,真是的!待这验粮过后,重新编号之时,若再现纰漏,咱们再登船不迟。”
范明冲他们笑了笑,十分上路地点了点头,这才又重新走回了郑国泰身边。
魏忠贤问道,
“这军粮密符扇是甚么精贵东西?这验粮难道还需要密符呢?”
王安轻声细气地解释道,
“当然需要,漕运牵涉的关节、人员甚多,其防弊之要点就在于尽可能使有利益冲突的人员分开,在这验粮环节中,船丁、漕官都与这军粮经济有潜在的利益冲突,从前就出过船丁将装袋漕粮偷去重复报关,甚至将袋子打开往里掺杂不合格的米等事,亦有心术不正的漕官或军粮经纪挟私报复、栽赃陷害。”
“因而朝廷出台了规定,一旦发现经过查验的漕粮还有问题,一众验粮漕官要承担全部赔偿责任,于是军粮经纪便发明了这种密符扇,其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的真实身份能够不被与之有利益冲突的人知晓,这一办法后来也得到了坐粮厅和朝廷的认可。”
王安看着码头上那手执军粮密符扇的军粮经纪缓步走入船舱之中,继续向魏忠贤道,
“这把扇子上统共有一百个密符,每个密符下面写着每一位军粮经纪的称号,这称号不是他们的姓氏大名,而是一种只有他们军粮经纪自己知道的化名代称,据说这些密符的形状大都十分特别,与代号似乎也并无直接的关联,因此寻常人即使获得了这把扇子,也根本解不出来。”
“军粮经纪查验漕粮的质量后,合格者可以装袋,同时,经纪会用木炭在米袋的显著位置划写代表自己的符号,这种方法叫作‘戳袋’,坐粮厅中统共有一百名军粮经纪,谁验收哪帮哪船的漕粮,运粮时走的是哪条水路,入的是哪个字号的仓廒,都是有据可查的,倘或漕粮收兑出了问题,只要看一看装粮的口袋便一清二楚了。”
魏忠贤问道,
“那这些军粮经纪都是哪里来的呢?”
这回回答问题的是宋晋,
“按照朝廷的典章制度而言,军粮经纪理应都是由坐粮厅挑选聘用的,并规定有三年一轮换,可是实际上来讲,这通州码头上的大多数军粮经纪都是世袭的,毕竟这种活儿一般人干不了,不但要通文字、善计算,还要有纯熟的验粮经验,且又要会同各色人等打交道。”
王体乾接话道,
“没错,因为这漕粮的收兑是有一定标准的,尤其是这供给京城的白粮,必须颗颗干圆白净,且无潮湿、无杂质、无掺假、无散碎,要是换上个没能耐的普通秀才,不知得一粒粒的检查到甚么时候!而这有验粮经验的军粮经纪只要把手往船舱的漕粮里一伸,凭感觉就知道漕粮的干湿优劣。”
“而且这军粮经纪的头上有仓场总督衙门、仓场监督、坐粮厅的三班六役八科六十四巡社,直接打交道的有领运官押运官漕帮头领水手运丁,周围还有花户车户斛头扛夫以及蝗虫一样吃漕运的三教九流,要应付如此庞杂的关系,不是家里从小带出来的经纪能行吗?”
魏忠贤思考片刻,终于承认这活儿如果是非世袭的确实干不了,
“那这军粮经纪也挺熬人的,却能传承至今,而不是像卫所军户那样弃籍逃逸,实在挺不容易的。”
宋晋笑道,
“这你就想错了,有道是,‘当官不如为娼(仓),为娼不如从良(粮)’,这军粮经纪可是坐粮厅里最大的肥差,这每船每收兑一石漕粮,军粮经纪就能得二十二文钱,仅此一项光明正大的收入,除去所有开销,军粮经纪走一趟验粮,就能净获利千两银子以上。”
魏忠贤惊问道,
“这军粮经纪为何能拿这么多钱?”
王体乾回道,
“很简单啊,这漕船沿着水路一路北上,栉风沐雨的,漕粮难免有损失,其一是因为浸水潮湿,粮食定会产生霉变,其二呢,则是因为漕船要沿途应付名目繁多的盘剥,银两不够只好偷卖漕粮,漕粮少了便要掺假造假,掺杂沙土、石灰、糠秕、木屑、胶泥,或者用五虎、下四川、九龙散等草药使其发胀增色。”
“这些造假的漕粮要逃过这些世袭军粮经纪的火眼金睛,唯有用银子蒙混过关,银子用足了,不但能验收合格,还能在过斛时做手脚,一船漕粮能多量出几十石百余石,反之,银子使不到,不但质量无法过关,同样一船漕粮还能少量出若干。”
“至于少量的办法,那是众人皆知的,用斛过粮,斛满了再用踢倒山的大头靴踢上几脚,斛里的粮食便塌陷下去,这‘踢斛’,收粮时斛该不该踢,踢几脚,用多大力气踢,全凭经纪的心思了。”
“还有‘起米过斛’,那是要用一只刮板,粮食装入斛之后用板刮平,斛平斗满乃为公平,因之要求那刮板一定要绝对平直无误,而军粮经纪手里的刮板多是月牙形的,刮斛的时候,月牙朝上斛面是凹的,月牙朝下斛面是凸的,你想想,这一凹一凸差距有多大?这就叫‘淋尖’,有了这世袭的‘踢斛淋尖’的手段,那自然就能赚上千两白银了。”
魏忠贤听了便道,
“照这么说来,这军粮经纪理应也是这坐粮厅中最不希望漕运改海运的人了?”
王安淡笑道,
“自然了,要是再加上投票选吏,他们这一身的本事,又要往何处施展呢?因此咱们绝不能指望这军粮经纪能帮得上咱们甚么忙,说实在的,咱们若不是皇爷派下来的,他们当咱们的面儿直接撂挑子不干了,也是大有可能的。”
魏忠贤叹气道,
“能不挡道儿已然是厚道人了,哪里敢指望这些和漕运切身利益相关的人能帮得上甚么忙啊?”
就在这档口,军粮经纪已经完成了至关重要的验粮步骤,准备转入下一个挂单交割的环节。
大明的漕运挂单是与漕船航行的记录日程息息相关的,漕运衙门以漕运水程日数列为图格,给与各帮官员收掌,逐日将漕船行止地方填注一格,待运粮完毕后送与漕运衙门查缴。
因此一艘漕船在运河上的来往行进,皆有军卫有司登记水次兑粮日期,包括运官、旗军、船数、兑某地正粮若干,甚至细致到水次、兑完开航、到淮时限,在淮安将单送漕司定立过洪到京期限,一路的稽查、填注、报完、给照,都有详细周全的记录。
而轮船招商局所负责的将漕船重新编号的工作,正是建立在挂单交割的这一步骤之上的。
魏忠贤等人正围绕着军粮经纪的日常职务絮絮说话呢,但听得码头靠岸处忽然传来一阵高声喧哗,
“想要咱们把漕船交出去重新编号,必须得让坐粮厅付了银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