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古哲哲反手拍了拍努尔哈齐的背,用一种成年人对成年人的同谋声气的语调道,
“别伤心啦,每个人都有被误解的时候。”
努尔哈齐笑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和缓下来,
“我倒要问问了,他康古鲁说我是‘慕汉犬’的根据是甚么呢?”
纳林布禄接口道,
“康古鲁觉得你汉化得太积极了。”
纳林布禄的目光往四周逡巡了一圈,似乎要引得努尔哈齐自己觉悟过来,
“甚么都跟汉人学,吃穿住行,样样都拿汉人的东西来用。”
努尔哈齐笑着用铁签子翻烤肉,
“我发现咱们女真人当中,就是有那么一小撮人喜欢非此即彼,事事鼓吹极端,汉人的东西比咱们女真人的先进好用,当然就该用汉人的东西,反过来说,倘或有甚么东西是咱们女真人的比汉人的先进好用,汉人也会来用原本属于女真人的东西。”
“如果咱们现在光看到女真人用汉人的东西,没见人家汉人反过来用咱们女真人的东西,那道理很简单,就是因为咱们女真人的东西既落后又不好用,这总不能不承认罢?”
“现在这有一些人,纳林布禄,我没说是你们叶赫啊,我就说康古鲁,为了所谓的女真人的自尊心,不承认汉文化比咱们女真先进,而且不但不承认,还因为仇恨汉人、否定汉文化,就要大家跟着他一起舍弃先进、坚持落后,依我看,这不是深爱女真,这就是脑筋有问题。”
“先进的好东西是不分国界和族群的,如果为了仇恨一个族群,就连带着自身也放弃进步、放弃追求先进与发展,这就是在反对文明,倘或咱们女真人是一个反对文明与进步的野蛮族群,那咱们是永远不可能比得过汉人和蒙古人的。”
孟古哲哲啜着野果汁道,
“有那么玄乎吗?先前也没见辽、金、元三朝怎么学汉人,这三朝加起来不是一样统治了东北四百多年?
努尔哈齐把烤好的兔肉串塞到了他的新福晋手里,
“要按照康古鲁这个标准,辽、金、元三朝汉化得比我还积极呢,比如,吃饭难免会用筷子罢,骑马难免会用马镫与马鞍罢,造房子难免会用砖头瓦片罢?”
“倘或辽、金、元三朝都像康古鲁那样为了族群自尊心而坚持不汉化,那契丹人、女真人和蒙古人现在还住在树洞里钻木取火呢,也别说甚么骁勇善战、武风鼎盛了,完颜宗弼要是坚持不用汉人发明的马镫、马鞍和铠甲,就是九十九腾格里庇佑于他,他也训练不出‘铁浮屠’和‘拐子马’呀。”
“你瞧,完颜宗弼征服汉人、掠夺汉人、奴役汉人,可是即便如此,他也从未否定过汉文明的强大,从来也没说过热爱大金就必须摒弃一切由汉人发明的先进器物。”
“现在有些女真人,放着在历史上被汉人证明过几千次的好东西不用,非要自个儿蹲在长白山的洞坑里‘摸着石头过河’,以此来体现自己对咱们女真文化的深爱,这就是汉人老祖宗说的‘固步自封’。”
“承认罢,纳林布禄,在文明这一方面,即使算上金朝统治的一百二十年,咱们女真人再发展一千年也比不上汉人,倘或这时候咱们再拒绝学习汉人的好东西,那咱们女真的未来可真是无药可救了。”
孟古哲哲嚼着努尔哈齐烤给她的兔肉,雪白的腮颊在火光里小小地鼓出来一块,她心里其实挺不喜欢努尔哈齐的这一番说教,因此只能用咀嚼食物来让自己免于附和的境地。
不过这并非是因为她不赞成努尔哈齐的观点,而是再有性魅力的男人一旦开始说教,在一切年龄的女性眼中便陡然升格至了“老年长辈”的地位。
年轻人对老年长辈的真实态度是心照不宣的,默然微笑是共认的最佳应对方式,年轻人都知道,有时候在一定年纪的长辈面前表现得安静听话,并非是因为尊敬,更多的是因为怜悯。
纳林布禄当然看出了自己妹妹的心不在焉,于是他不再朝孟古哲哲使眼色,只得亲自上阵道,
“借用器物是不算甚么,但移植文化未免就有点儿过分了,汉人正在对我们女真进行文化入侵,努尔哈齐,你不觉得你正在鼓励建州被汉人同化吗?”
努尔哈齐反问道,
“你觉得我在哪方面鼓励汉人对女真人的文化入侵呢?”
纳林布禄回道,
“最基础的一项,姓名,你取了汉姓和汉名,难道不是在讨好汉人吗?”
努尔哈齐这时候露出了一个相当宽和的笑容,这种笑容一般出现在苦尽甘来的成功者的脸上,出现在未来的那个清太祖武皇帝的脸上,
“我觉得你该多学学杨吉砮,杨吉砮在世的时候,绝不会问出这样的一个问题。”
纳林布禄道,
“就是因为我父亲从来没有问过这种问题,所以他才死在李成梁设下的‘市圈计’中,建州与叶赫已经联姻了,努尔哈齐,看在我妹妹的份上,你总得多给我一点儿信心,让我相信你们建州不会一转身就把我们叶赫给卖了罢?”
努尔哈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在“智商”这个词还没被德国人创造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感受到了和不同智力等级的人进行交流是多么心累,毕竟低智商的人一般不会察觉到高智商的人在不断地向下兼容他们,
“这是一个误解,纳林布禄,取汉姓、起汉名不代表崇拜汉人,更不能表示一个人愿意变成汉人,譬如耶律阿保机在建国之后改姓‘刘’、改名‘亿’,完颜阿骨打在灭辽之后改姓‘王’、改名‘旻’,那你能就此认定‘刘亿’和‘王旻’通过改名换姓放弃了契丹人和女真人的身份,在功成名就之后双双把荣耀献给了汉人吗?”
“如果你认可这种逻辑,那你是不是觉得辽太祖和金太祖也是‘慕汉犬’呢?文化上真正有自信的族群是不会跟一个人的姓名过不去的,倘或你觉得随汉姓、取汉名是为了取悦汉人,我便觉得你可悲。”
“因为你在心里就预设了一个前提,认为成为汉人能在其他族群中高人一等,所以即使是耶律阿保机和完颜阿骨打,也必须通过对自身文化的绝对忠诚,来对麾下部众一次又一次地强调身份认同。”
“我个人认为这是一种成见,取汉姓、改汉名非得是要因为汉人吗?就不能是因为咱们自己单纯喜欢汉人的名姓吗?凭甚么女真人就不能将汉人文化当作一种消遣呢?难道耶律阿保机和完颜阿骨打都不够格将汉文化当作一种爱好吗?”
“只有汉人才会以为弱势族群干甚么都是在讨好他们,只有汉人才会有这种可笑的想法,实际上,纳林布禄,你仔细想想,金兀术向宋国人自我介绍叫‘王宗弼’,宋国人便会就此以为他心向汉人吗?钦徽二宗会就此以为金国四太子想变成汉人吗?”
纳林布禄顺着努尔哈齐的思路认真想了一会儿,道,
“我觉得你是在偷换概念。”
孟古哲哲抬眼看了看纳林布禄,又转头看了看努尔哈齐,刚想放下铁签子开口,就见纳林布禄朝自己做了一个“停”的手势,
“你可以说名字只是一个符号,一个人同时拥有多种符号是无妨的,可你怎么解释女真人刻意去学习汉人的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呢?当年忽必烈说,‘辽以释废,金以儒亡’,总不会是空口无凭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