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们洋人也厉害啊,连卫生都没学会讲呢,就已经会解剖缝合了,几百年前还在树上啃叶子呢,刚下了树就会航海做买卖了。”
“咱们中原要有这进化速度,朕还听洋人瞎吹嘘甚么呀?”
张诚讪笑道,
“皇爷您这话说得,这中原若从上古五帝算起,可有几千年历史了,那洋人就是拍马也赶不上啊。”
朱翊钧道,
“那这外科医学方面不就赶上了吗?”
张诚道,
“这不能算数,两百多年前这中原的人都在看蒙医呢,后来太祖爷赶走了蒙古人才重新发展中医,这方面落后是有历史因素的。”
朱翊钧温声笑道,
“张诚,你这就不对了,历史归历史,进步归进步,朕最不喜欢拿历史长短去衡量文明进程了。”
“这一见洋人哪里不如大明,就说中原有五千年文明史,外夷全不知礼数;一见洋人哪方面强过大明,又变成我大明只发展了两百多年中原文化,把落后的责任全部推到蒙古人头上,这也太不讲道理了。”
“说句实在的,当年中山王徐达横扫河北、侵逼大都,太祖皇帝之北伐大业传檄而定,咱们大明现在的疆域还是从蒙古人手里继承过来的呢。”
皇帝轻声细语地道,
“落后就是落后,干嘛用历史长短来否认落后呢?承认落后没甚么可羞耻的,洋人现在会火器、远洋,还不是蒙古人当年西征传过去的火药和指南针起了作用?”
“那欧罗巴人要都不承认蒙古人比他们先进,指不定现在还蹲在树上啃叶子呢,这个道理换成西医西药也是一样,事实摆在眼前,干嘛不承认洋人在这方面就是胜于大明呢?”
张诚默然片刻,终于应了下来。
却又听皇帝似自言自语地补充了一句,
“不过朕说要推广西医西药,民间也不一定会响应,对不对?”
张诚想了想,十分巧妙地回道,
“皇爷先前曾言我大明国民须有言论自由之权,那奴婢以为,皇爷所言之言论自由,便必然同时包括百姓信中医的自由,和不信中医的自由。”
朱翊钧笑了一笑,竟然有些无奈道,
“可朕知道不信中医是对的,信中医是愚民的做法,倘或这自由是愚民的自由,张诚,你说朕又该怎么办呢?”
张诚一怔,当即跪下道,
“奴婢听闻李时珍如今在南方各地游历,只要皇爷下旨,东厂立时便可查其行踪。”
朱翊钧倏然一凛,内心陡然掠过一阵从未有过的异样情绪。
是啊,他现在位居万人之上,手掌天下之生杀予夺,莫说一个李时珍,就是他此刻下旨杀尽天下中医,张鲸也一样可以不折不扣地替他办到。
若是李时珍现在死了,那本出版于万历二十五年的《本草纲目》就再也不会刊行了,若是大明的中医都死绝了,那推广解剖外科之术,岂不是水到渠成之事?
如果中国能在万历十六年就开始学习西方的解剖和外科理论,说不定还没到天启朝,中国就率先发展出微生物学了。
“不行。”
皇帝沉默片刻,最终回道,
“张诚,你没听明白朕说的话,朕说的言论自由不是这么回事儿,言论自由主要基于两点,一乃个人言论不受官府审查控制,二乃传播信息之媒体不受官府干扰。”
“至于百姓与媒体的态度、立场,则根本不在言论自由的范畴之内。”
张诚低头道,
“百姓一向非此即彼,这信了中医的,就一定会敌视西医。”
朱翊钧笑了一笑,道,
“果真?”
张诚道,
“就像文人一当了科道官,就总也瞧奴婢这些宦官们不顺眼。”
朱翊钧被逗笑了,
“那也不行,公权力是不能侵犯个体言论的,就好比朕不能用权力组织民间书商、报商一齐对朕歌功颂德,而书商、报商却可以选择报道或不报道任何事。”
“因为一个国家的政府只能有一个,而媒体可以存在无数多,所以在信息传播方面,必须得限制政府的权力而非媒体的。”
“即使朕以为李时珍所言尽皆荒谬,误导百姓,但朕也不能因此封杀李时珍,更不能因此而取他性命。”
“因为言论自由从来不是个体之间的事,也绝不会出现个体能够侵犯公权力的情况。”
“如果朕仅仅因为不同意李时珍的医学观点而让东厂杀了李时珍,那往后还再会有学者敢贸然发表其他方面的学术观点吗?”
朱翊钧越说越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穿越者当了皇帝还给太监科普公民权利,就是搁到网文里那也是独树一帜的存在,
“一个国家如果没有言论自由,就永远不可能在科学技术上取得长足的进步。”
“欧罗巴的教皇虽然能裁决一个公民的生死,但他却不能干涉西方学者的书籍出版,所以洋人才有了哥白尼,有了《天体运行论》。”
“这是一个相当简单的道理,太祖皇帝当年建立锦衣卫,监视的也是官员而不是百姓,朕今日若是因要推广西医而下旨杀了李时珍,岂不是有毁太祖皇帝圣誉?”
张诚屏息凝神、认认真真地听完了朱翊钧说的每一个字,接着便朝皇帝磕了一个头,诚心诚意地道,
“是,中医尚不可根除,皇爷说得很是。”
朱翊钧微微一怔,忽然感觉自己好像落入了张诚的一个语言陷阱,
“……唔,这推广西医的事啊,朕往后自有办法。”
皇帝轻咳一声,道,
“对了,这范礼安要走,得知会礼部好生相送。”
张诚道,
“是,只是礼部尚书沈鲤几次引疾乞休,奴婢唯恐其力不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