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东京留守司官衙,众官齐聚,拜闻圣旨。
“朕获承祖宗休德,讬于士民之上,二纪于兹,虽兢业存于中心,而过愆形于天下。盖以寡昧之资,藉盈成之业……
赋敛竭生民之财,戍役困军伍之力,多作无益,侈靡成风。利源酤榷已尽,而谋利者尚肆诛求;诸军衣粮不时,而冗食者坐享富贵……
灾异谪见而朕不悟,众庶怨怼而朕不知,追惟己愆,悔之何及!已下信诏,大革弊端,仍命辅臣,蠲除宿害。凡兹引咎,兴自朕躬……”
传旨天使的嗓音极佳,语速婉转,加上极尽投入的情感,将道君赵佶“罪己”之意演绎得淋漓尽致。
听旨的东京留守司官员们个个表面恭敬,实际却是各怀心思,没甚心情欣赏天使这份表演功力。
在宣读《罪己诏》之前,天使就已经先宣读了新君即位,改元靖康的诏书。
大宋皇帝内禅就发生在此前的两天,但内禅之事其实早有征兆。
自正乾皇帝发布《讨宋檄文》后,道君便无意守城只想跑路。
东京与临安相距不过数百里,留守司官员性命攸关,最是关注朝廷动态,自然也知道这个消息。
时至今日,道君终于跑了,一直悬着的石头落了地,众人不仅没有彷徨,反而松了一口气,尤以重任在肩的东京留守王黼最轻松。
王黼能够打破了大宋官员升迁的记录,年纪轻轻便位列三师,全靠教主道君皇帝的宠信。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其人如此风光,背后自然少不了众多的小人惦记。
新君即位后的第一件事绝不是整军备战誓死抵抗大同,而是对前一任的朝臣进行调整,以真正掌握权柄,顺便邀买人心。
一些不甘寂寞的臣子也会趁机兴风作浪,想尽办法扳倒有污点的老臣以获得新君青睐,从而让自己青云直上。
君臣各取所需,一拍即合,朝局必然会因此而动荡。
这种形势下,幸进之臣最容易被人集火攻击。
王黼若不是身处前线要地,暂时调整不得,天使送来的诏书可能就不是两道,而是三道了——其中一道便是对他的贬嫡。
即便如此,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其人迟早会被新君惦记上。
不过,现在同军都已经开始进攻滑州,早就做好了改朝换代换东家的王黼自然不惧赵桓什么时候拿自己开刀。
其人听着《罪己诏》,心里却在感叹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道君不知被谁灌了迷魂汤,竟然稀里糊涂地交出了自己的大位,还又立即跑路,放手让自己的儿子利用国灭之危培养势力。
这位做了二十六载天子,显然是真把自己当成天之子了,莫不是以为皇帝大位只能和他绑定不成?
看看这道《罪己诏》的华丽辞藻,该不会真以为凭这一番政治作秀,大宋就能凭“涵养天下百余年”之功得“四方忠义之人”“来徇国家一日之急”?
然后,朝廷便能打败不可一世的大同,他道君就能还都东京再揽大权?
都什么时候了,还做梦呢!
王黼因为身处局外,反而更加清醒,对赵佶在《罪己诏》上“能立奇功者,并优加异赏,不限常制”的许诺嗤之以鼻。
自两日前的内禅仪式之后,坐镇临安城皇宫的赵官家就成了赵桓,而执掌天下权柄二十六载的道君教主皇帝则成了太上皇。
换句话说,赵佶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失去大权的皇帝连普通人都不如!
正所谓天无二日,土无二王。
太上皇地位虽尊,却不是皇上皇,而是笼中鸟。
无论赵桓想还是不想,只要坐上了那个位置,就必然要为扶他上去了人做主。
也无论道君出于何种目的,又留有什么后手,只要交出了手中的权力,再想收回就千难万难。
大宋当前的形势,就和大唐马嵬坡之变后的形势差不多。
同样是社稷有覆亡之危时天子丢下自己的责任跑路,同样是皇太子临危受命,扛起了王朝延续的重任。
若是朝廷此番挡不住大同的军队,正乾皇帝就此灭掉了大宋,自然万事皆休。
届时,内禅的唯一作用就是让道君甩掉了“亡国之君”的恶名。
至于其人跑路与否,差别都不大。
王朝都覆灭了,就算跑到海角天边,也休想躲过同军的追捕。
自古以来,就没有听说过王朝覆灭之后,前朝君王还能逍遥在外的。
而假若赵桓率领群臣守住临安,逼迫徐泽退了兵,就拥有了挽大厦于将倾,扶狂澜于既倒的顶天大功。
凭着这一巨大的政治声望,其人便能坐稳江山,成为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真皇帝,并将自家老子锁进深宫做个屁事都不能管的太上皇。
哪怕后者内禅之前做了很多布置,到了那个时候,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这跟手腕无关,而是人心和利益所向。
在亡国之危面前,谁能保住天下,保住“天下人”的利益,谁就是真天子。
反之,谁抛弃了天下,谁就没有资格再做天子,即便这个人曾经做过几十年的天子也一样。
前朝玄宗皇帝在位的时间比道君还要长近二十年,虽然晚年荒唐导致安史之乱,年轻时却是英明神武,好歹也开创了“开元盛世”。
而道君即位之后就一直荒唐至今,硬是将文足以傲视历代,武能够力压顽夏的大宋折腾得奄奄一息。
两人的功业相差天壤,继承者的地位稳固程度也完全不一样。
李亨即皇帝位未得玄宗禅让,乃是臣子私立,规规矩矩的篡位,于法理上而言,根本站不住脚。
而赵桓的皇位却是道君走内禅程序正儿八经交出来的,还有群臣背书。
篡位的唐肃宗成功复国后,一纸诏书就能让实际还是皇帝的唐玄宗老实回到长安,从此被幽禁于兴庆宫中郁郁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