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大了,再怎么严格管理,也肯定会有害群之马。
但以往就是有人做了错事,也是族内自行处理,极少对簿公堂,更别说公诸于众,这就是对孔氏宗法的公然挑衅。
要说这背后没有正乾皇帝的默许,谁敢相信?
大同帝国尚未出兵占领袭庆府,孔氏就被共建会如此折辱,真等到袭庆府被大同正式吞并,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孔端友不知道的是,正乾皇帝这些年都没有针对仙源孔氏的意思。
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仙源孔氏虽是“天下第一家”,地位尊崇,却只有作为儒学圣人孔子嫡脉子孙而存在才有一定的象征意义。
去掉了这层光环,数百年来对社会没有做出突出贡献,却占有大量社会资源的孔氏什么都不是。
相对于为儒家学说换骨洗髓,将儒家的核心由“礼”变为“格”这件大事,孔氏的生存现状真不值得日理万机的徐泽格外花费精力去关注。
而且,只要儒家不灭,孔氏就不可能真被打倒。
就算徐泽冒着开罪全天下读书人的风险暂时打倒了孔氏,等其人百年之后,继承皇位的徐氏子孙为了天下安定,迟早会再将孔氏一门扶起来。
所以,眼光始终放在建设新儒学这个“本”上的徐泽,自然不会盯着仙源孔氏这个“末”。
共建会在仙源县的所作所为,与其他各地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因为孔氏确实地位尊崇,政治上非常敏感,京东路巡抚使司不敢擅自作主,专门向皇帝上奏了此事。
徐泽也做出了明确批示:
大同治下无法外之地。
共建会的核心任务是通过“共建”管控社会最基层,不打土豪分浮财。
经过多年的运行,共建会相关制度已经初步完善,徐泽也不可能因为孔氏的存在而命共建会改变制度。
孔氏若是积善人家,不做非法之事,还能积极造福乡里,将仙源县建成了人间乐土,自不会有什么问题。
别说仙源县共建会还在渗透阶段,即便大同帝国日后拿下袭庆府,正式启动仙源县的社会改革,孔氏的合法利益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
可孔氏作为受政策保护才存续千年的大族,享受惯了与其社会贡献度不匹配的福利待遇,又怎么可能是积善人家呢?
因而,孔氏当前遭遇的一切,不过是孔端友治家不严,孔氏子弟在仙源县作威作福多年,早就透支了先祖遗留的福泽还不自知罢了。
屁股决定脑袋,孔端友站的位置太低,视野狭窄,决定了其人只能以恶意去猜测正乾皇帝的动机,看不到对方的博大胸怀。
不过,站在孔端友的位置,还是能看到一线生机。
徐泽自创了一套并不完整的“大同学说”理论,却没有否定儒家的显学地位。
事实上,“大同学说”也挂靠在儒学门下,世人称之为“格儒”。
因而,大同帝国并不否认孔子的地位,照样“独尊儒术”。
只是此儒非彼儒,却是披着儒学外皮自创的一套歪理邪说。
在这套邪说的指引下,儒学已经走上了歧路。
偏偏这条歧路对有志于治国平天下的儒生们来说,还极具诱惑力。
自徐泽大名书院演讲之后,已经有不少无耻儒生背弃圣教,著书立说为徐泽开创的“格儒”摇旗呐喊,以图博取新王朝的儒学大宗地位。
而随着大同帝国一统天下之势愈发明朗,“惊喜发现”新儒学进步意义的儒生越来越多,“格儒”的传播越来越广。
身为孔子嫡孙,衍圣公孔端友非常清楚自己的屁股该坐那边,对擅改圣人之学又肆意剥夺孔氏诸多特权的大同帝国全无好感。
所以,共建会的泥腿子组织起来后,折辱圣人子孙导致一些人生计窘迫,其人也没动过卖身投靠大同帝国的心思。
但一件事改变了其人的看法。
数月前,朝廷迁都临安。
之后,教主道君皇帝举行了迁都后首次南郊祭天大典,孔端友与从父孔传奉天子诏到临安陪位。
尽管时间仓促,朝廷仍是想尽办法,将祭天大典办得极尽隆重,以提振人心。
但孔端友仍从惊恐未消的天子和臣工们身上,看到了王朝将要倾覆的死气。
祭典之后,教主道君皇帝特意召见了衍圣公,表示欲借《孔子佩剑图》一观,叮嘱孔端友再次来临安时带上此图。
《孔子佩剑图》乃画圣吴道子所作,与孔子及亓官夫人楷木像、至圣文宣王庙祀朱印等,合为仙源孔氏的传家宝。
天子要借看衍圣公的传家宝,自不是起了歪心思,想将其据为己有。
对孔子嫡孙孔端友来说,《孔子佩剑图》自是无比贵重。
但对富有天下的教主道君皇帝来说,却是根本不值一提。
传家宝并非因“宝”而重,而是因“家”而宝。
赵佶此番话,实际是暗示靠近敌境的孔端友一家迁徙。
换句话说,就是同宋两国尚未开战,天子便没有了守住袭庆府的信心,担心圣人嫡脉落入徐泽之手后,大宋会更加被动,才暗示衍圣公一家跟着朝廷搬迁。
这件事给了孔端友极大的震撼。
回到仙源县后,孔端友便安排心腹人搜集包含《大同说》在内的“格儒”最新研究成果,自己偷偷研读。
其人此举当然不是为了做学问成为一代宗师,孔氏获得衍圣公的爵位后,就彻底绝了做学问的可能。
衍圣公,衍圣人之血脉。
保证家族传承永远是孔端友身为孔子嫡孙和当代衍圣公第一位要考虑的问题。
在这个大目标下,其他任何问题都不是问题。
其人完全可以听从教主道君皇帝的安排,迁离家族定居千余年的仙源县。
但朝廷若是挡不住大同的军队而很快被灭,孔氏又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