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这本就不是给兵卒吃的军粮,而是马料,却拿来给人勉强充饥,因为不吃黑豆就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了。
就这,还是最后的军粮,今天便是连黑豆也没有了。
即便如此,强敌紧追不舍,不断有阵亡的情况下,还能有数百人始终追随,种师中也知足了。
只要能顺利回去,以这些人为骨干,种家军就能浴火重生。
“大帅,同军又来了!”
亲兵喊醒了再度陷入迷糊状态的都统制,种师中竟然不用亲兵搀扶,忽地自己站了起来,说话也中气十足。
“给本将披甲!”
几个亲兵看着状态明显有些不对劲的都统制,却不敢拂逆其人的意思。
其实,种师中的身上早就没了战甲——没有谁能在连续三天的逃亡后,还披着沉重的步人甲。
亲卫们七手八脚地帮都统制整理好了衣装,便簇拥着其人走向谷口。
三百余名弓弩手已经端着神臂弓列好了阵,瞄向山谷外的同军阵列。
木麻也见到种师中走了出来,立即命令将士们喊话。
“放下武器,投降!”
“投降?种家有败将,无降将!老夫堂堂大宋大将,如何会降你这孺子!”
种师中回应完木麻,就立即命令弓弩手射击。
可惜,两军的距离太远,且同军阵前还立着大盾,箭雨没能造成任何杀伤。
种师中站得笔直,仿佛没有注意这个“战果”一般,面无表情地继续下令。
“继续,接着射!”
指挥弩手的家族子弟想起了什么,脸色顿时大变。
“大帅,剩下的弩矢不到一千了。”
“全部射完!”
种师中时年六十三岁,有不少兵卒的父、祖都在其人麾下征战过,都统制积威甚重,众人不敢违令,只能毫无意义地消耗仅剩的弩矢。
射完弩矢后,不待种师中再下令,众人自觉拆掉弩机和弓弦,并以石头砸毁弩身。
这本就是精锐宋军必须执行的禁令,凡临敌,弩矢射完,失去反抗手段可能被俘或战死时,一定要毁坏神臂弓,坚决不能让此等利器落到敌人手中。
远处的同军军阵中,看着宋军的疯狂行为,木麻并没有催动官兵上前制止。
两军隔得太远,制止不及,还有风险,也没有任何意义。
宋军视之为神兵利器般的法宝神臂弓,在同军官兵眼中,不过是一种射程虽远却维护麻烦也不怎么好用的武器而已。
大同不仅能批量制造神臂弓,还能制造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武器,但这些都不是同军克敌制胜的秘诀所在。
同军建军后,皇帝就一再向官兵们灌输有什么武器打什么仗,没有神兵利器也要能打败强敌的理念。
同军各级将帅也一直以此理念练兵打仗,并共同铸就了同军的“性格”。
“临阵击退强敌者,有大功,当重赏!”
山谷口,满面红光的种师中仿佛一个精神病人般地呓语着。
几名亲兵面面相觑,尴尬地看着都统制,种师中却不为所动。
好一会,一名亲兵从背囊中取出仅剩的十来个小银碗。
“大帅,就剩这些了。”
遭遇大败,连续逃亡,众人连最重要的粮食都丢得干干净净,谁还愿意带着死沉又不能充饥的钱财?
看到精致的小银碗,弓弩手们却完全没有往日见着钱财就两眼放光的神态,尽皆愤怒地看着种师中。
禁军军士们确实贪财好利,临阵必须有赏钱才有动力不假。
但这世上只要钱不要命的人终究是少数。
有命享用的钱财才是钱,命都没了,要再多的钱有卵用!
同军不是野蛮人,投降他们就能活命,甚至还能活得很好。
众人却自觉放弃投降活命的机会,跟着都统制出生入死,除了割舍不断的社会关系,还有就是相信种家数代善抚士卒的好名声,相信种师中一定能带领自己逃出生天。
结果,打了这么多仗,死了这么多的袍泽,都统制却拿几个破银碗来做赏钱。
这是把咱们和只认钱不干事的京营兵看作一个屌样了?
种师中仿佛没有看到众军卒的表情一般,讪讪地道:
“当兵领饷,天经地义,本将有功不能赏,无以再驱使你们,尔等自去吧。”
热血汉子搏杀战阵,全靠一股气提着。
宋军确实习惯以钱财鼓舞士气,但钱财的作用却不是万能的。
不然的话,谁拿的钱多,谁就能调动更高的士气,那还要名将做啥?
优秀的将帅不仅会以钱财鼓舞士气,更善于以恩威信义凝聚人心。
现在种师中却摆明了不谈恩威信义,把坚持到最后的好汉子们当做只认钱财的粗鄙武夫,顿时激起了众怒。
有人犹豫片刻,向都统制抱拳,却被同袍一把拽住。
“抱甚拳!咱们哪配给‘贵人’抱拳,走!”
有人带了头,离队的人便越来越多。
仅仅十几息时间,谷口的兵卒便散去了大部分。
有的返身上了山,更多的却是抛下手中的武器,举起手跑向对面的同军。
木麻不再犹豫,催动麾下将士向前,准备结束此战。
种师中转身,看着身后仅剩的百余名亲兵家将,冷冰冰地喝问:
“你们还不走?!”
众人跪地,答道:
“我等誓死追随大帅,生是种家军,死是种家战魂!”
跑出不远的宋军军士闻听此声,齐齐一怔,却没面目再回头,只能闷头继续跑。
“好!”
种师中终于动容,拔出刀,大喊道:
“种师中虽死,种家军不灭!”